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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率军,进入了雁门。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样的诗句,可谓是军队目前的生动写照。
大捷的兴奋过后,薛绍麾下这支军队劳师远征常年不休的疲态,已是尽显。所有人包括薛绍本人在内,无不感觉体力透支精神颓丧,极度的虚弱与无力,对家的渴望也达到了顶峰。
人毕竟不是机器,行军时的艰苦跋涉,临战前的紧张与压抑,战场上的奋死拼杀和流血负伤,极大的消耗人的生命力。身处战争当中的时候,将士还能在严格的军纪要求和强烈的求生欲望之下支撑得住。真到了战争结束的时候,这样的极度疲惫和严重透支才会迎来真正的大暴发。很多人在大战结束之后无缘无故的大病一场,或是负了小伤的人伤情突然严重恶化甚至死亡,或是有人落下严重的精神疾病影响以后的生活(战后心理综合症),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这也正是薛绍抢来赵义节这一支生力军的用意所在。自己的军队必须要停下休整。从雁门到京城,接下来会有很多事情要指望这支生力军去办。
千骑使赵义节虽然他没有像薛楚玉一样常年跟在薛绍的身边,但他一直都是薛绍直嫡心腹,是薛绍埋在禁军当中的一颗重要棋子,具有战略层面的重要意义。虽然这枚棋子现在被人抛了出来远离中枢难以发挥预想中的重大作用,但他拐携了八千兵马,在薛绍最需要他的时候重归麾下,一切又显得那么的完美。
王孝杰从来不怕得罪人尤其不怕得罪薛绍,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阿史那忠节一向很聪明,尤其是当他夹在薛绍与王孝杰中间的时候。这两个人在薛绍面前,常年的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默契到天衣无缝。在外人看来薛绍和王孝杰简直就是仇家,阿史那忠节就是夹在中间的苦命和事佬。
其中真正的默契,恐怕还真的只有薛绍、王孝杰和阿史那忠节这三个人才能心中有数。
薛绍和王孝杰必须是仇人,这是皇帝的需求,是政治的需求。平常斗一斗狠争一争风,战场上抢一抢军功夺一夺兵马,这种事情对薛绍和王孝杰来说,就如同上朝的臣工每次都要山呼“吾皇万岁”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工作程序。
但薛绍和王孝杰又必然是同仇敌忾的袍泽,惺惺相惜的英雄,关键时刻相互帮衬的铁竿哥们。这一点,不需要理由。
世人皆知王孝杰是个粗人,连俯瞰天下洞察人心的女皇也一向如此认为。只有薛绍和阿史那忠节知道,他其实是个妙人。
所谓雁过拔毛,阿史那忠节将要离开雁门的时候,薛绍还从他身边掳了一个掌书记过来“借用”。至从刘幽求、苏味道和钟绍京这些人分别高就之后,薛绍就感觉身边就没有了用得趁手的笔竿子。这对一名主帅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军队里每天有大量的文书往来,不时发出很多的军令,时常还要给朝廷上表。笔竿子不趁手就得主帅亲自操刀事事躬亲,上次给王孝杰写封信就折腾了大半夜,简直心累。
被借来的这名书令使大有来头,他是武则天曾经亲自主持的科举殿试中,制科考试的头名,张说。
他是历史上著名的大文豪,与苏颋合称“燕许大许手”。他还是历史上开元盛世的著名宰相,与开元贤相姚崇宋璟可以齐名。
但是现在的张说还只是一名刚刚走上仕途的新人,在朝中担任“右补厥”这种可供批发的职务,被安排在张昌宗的主持之下编著《三教珠英》,曾一度被人视作二张的党羽,御用的文人。后来张昌宗死了,他的编书工作一度陷入尴尬,自己也身不由己的搅入了一些朝堂的风波之中。张说是个聪明人,他不想留在朝中当枉死的炮灰,于是主动请缨跟随王孝杰率军北上,成了这个大老粗身边的掌书记,专耍笔竿子玩。
薛绍看中张说的地方,除了他的一笔好文章和能办实事的干练,最重要的还是他了解许多朝堂的内幕,尤其是关于二张的事情。这些恰好又都是薛绍率军离朝之后,所不知道的。
并且,张说很识时务。薛绍大腿刚刚一伸,他就毫不犹豫的抱了个结实。他把薛绍想要知道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其中就包括张昌宗之死的真相。
妖儿。
提到妖儿的时候,薛绍的心里很是一悸。这感觉就如同拿针,往他的心里飞快的刺了一下。
“张昌宗,死得太便宜了。”
妖儿是薛绍的一块逆鳞,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但他们两人具体是什么关系却很难说得清楚,张说当然也不知道。
“妖儿在我心中,就如宁晋,霓裳与安邑。”薛绍主动挑明,说道,“他们可以对负薛绍,怎么样都行。但敢伤我女儿……哼!”
一个“哼”,让张说这个头回走上战场的仕子感觉浑身发冷,冷到骨头里。他仿佛看到如有实质的血色杀气从薛绍的身上喷薄而出,铺天盖地,有如千军万马杀奔而来。
此刻张说无比庆幸自己离开了朝堂,离开了二张。否则只需要薛绍的这抹杀气稍稍有个不留神,自己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张说,你初来乍道,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薛绍说道,“给我出个主意,怎样才能让我尽快的回到京城?”
“走水路!”张说毫不犹豫的答道,“薛帅麾下的军队疲惫之极,需要休整。休整完毕之后,大队的人马行军也必然走不快。北疆不宁朝廷封锁各个通道,小股的人马通行也会十分麻烦,或许还会有危险。唯有从范阳走水路沿永济渠一路南下直到板渚登陆,才能最快的进入洛阳。”
薛绍微然一笑,“莫非你心中,早有谋划?”
“回薛帅,张说并没有。”张说答道,“只是王大将军率军北伐从并州到了幽州,兵马屯于范阳,粮草都是从洛阳粮仓通过永济渠直接运抵。张说一一经手,这才知之甚详。”
“张说,或许你真是一员福将。”薛绍微笑道,“如果你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洛阳,那你就算是立下了大功。”
“张说能为薛帅效劳,必定竭力而为!”张说应诺的时候手都在发抖。因为他知道,这不仅是自己崭露头角的最佳机会,或许也是自己活命的唯一机会。那一“哼”已经昭示,薛绍一但回朝,二张势力必然寸草不留连根被拔。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会不会被牵连,那还不就是他随便哼一哼的事情?
三天以后,薛绍身上最后的伤口终于拆线。虽然大体已是无恙,但身体各方面的状态肯定一时无法恢复到最佳。张说去了范阳还没有回来,但薛绍心中自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不能再在雁门耽搁下去了。
于是身体刚刚才有了一些起色能够骑马,薛绍就当机立断,让薛楚玉率领大部兵马继续休整,到了适当的时机再大张旗鼓的班师凯旋,并且不得泄露薛绍不在军中的消息。
薛绍自己只带了自己的斥侯和赵义节的从千骑带出来的心腹部曲,一共只有百余人,夜半时分离开雁门,悄无声息去了范阳。
永济渠是隋唐大运河的重要河道,当年杨广和李世民讨伐高句丽都是通过永济渠运兵\运粮。范阳就是永济渠在北方的终点站,同时范阳也是幽州大都督府的治所,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张说到了范阳才得知,王孝杰大胜之后只是稍作休整,立刻就率领他的军队趁胜杀进了契丹的本土,美滋滋的收剿胜利的果实去了。留守范阳的刚好是阿史那忠节,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张说办妥了差事正要回身去雁门向薛绍汇报,不料薛绍有如天降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着实的让他这个书生感受了一番,薛大元帅的雷厉风行与兵行诡道。
“张说,你回雁门听命于薛楚玉将军麾下用事。写一封给朝廷的上表,奏闻黑沙大捷与我班师回朝之事。”薛绍对他道,“等回了京城,我再有用你之时。”
“谢薛帅……”张说冷汗潺潺,连忙辞别了薛绍拍马又奔向雁门。
阿史那忠节看在眼里,心中明亮,他道:“薛帅似乎想要重用此人?”
“倒也未必。”
阿史那忠节笑道:“临时之时薛帅早有吩咐,让在下秘密安排薛帅暗走水路,悄然南下直趋关中之事,这可是机密。后来你却派了张说专程前来办理此事。如此白白跑一趟,还不就是为了检验此人是否忠心,是否得力?薛帅,果然御人有术啊!”
“这么说你早就安排好了?”薛绍答非所问。这种官场上惯用的试人小技,对新人来说固然可怕,但对阿史那忠节这样的老油条来说一点都不奇怪,也没什么好谈的。
阿史那忠节也很识趣的不再提起,说道:“稍后我便引荐一人给薛帅。薛帅见了他,自然一切明了。”
“少卖关子,不然打死!——赶紧安排我上船!”
“好好好,薛帅请,快请!”
晚上,薛绍和赵义节一行人全都换上了运粮军士的阜袍,拿着如假包换的伪冒军籍和通关文书,各自登上了三艘运粮的大军船。
大船刚刚开动,就有一艘小船靠到了薛绍的船边,一个意想不到的老熟人登上了船,专程前来拜见薛绍。
赫连孤川!
这么短的时间往返三四千里,堪称神迹。
“薛帅果然神通广大,害某白白跑一趟。”赫连孤川笑着说道,“某受夏官侍郎郭元振所托,专程北上来接薛帅秘密入京。”
“我差点就忘了,只要是有水有船的地方,洪门就能来去自如往来如风。”薛绍说道,“说吧,那厮捎了什么话来?”
“宫中有难,请薛帅尽快回京。”赫连孤川说道,“这是郭侍郎的原话。还有许多细节,请容在下慢慢道来。”
宫中有难。
听到这四个字,薛绍慢慢的躺了下来,躺成了一个挺舒服的姿势,悠然道:“旅途漫漫,你说,我听。”
“薛帅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赫连孤川挺好奇。
“刚好相反。”薛绍微然一笑,“我必须趁这旅途的时间好好养伤。如此方能应付,接下来的拼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