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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州砀山外的官道上,一队契丹马军护卫着一位汉将,正急匆匆地往东进发。
那汉将装束的正是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符彦卿,他从汴都大梁一路奔来,满面尘色。
符彦卿出身将门,他的父亲便是赫赫有名的符存审。符存审少小携一剑离家,喜谈兵事,极有谋略,后归附李克用麾下,赐姓为李,因而又叫李存审,掌管的正是李克用的义儿军。
符存审一生征战无数,据说从无败绩,四十年间位及将相。其有九子,皆为名将,最杰出能干的符彦卿是其第四子,人称“符第四”。阳城激战,耶律德光仓惶骑着骆驼奔逃,契丹人畏惧符彦卿的勇猛,见到马匹生了病不吃不喝,便咒骂说:“这一定是符王在捣鬼。”
但因去年契丹南寇,符彦卿与高行周二人正率领着几千老弱戍荆州口,及杜威与李守贞二人拥大军向契丹人投降后,符、高二人见事已不济,也向契丹人投降。
耶律德光当然还记着阳城之恨,符彦卿心惊胆颤地将此事揭过,好歹保住了项上人头。耶律德光在汴州城内,穿上了龙袍,戴上了通天冠,以为这样便是中原皇帝了,却纵容辽兵四处打草谷,又将符彦卿这些投降的晋藩镇节度使放在身边,觉得放心些,广受四方贡献,大纵酒作乐,每每得意洋洋地对晋臣说:
“中国事,我皆知之;吾国事,汝曹弗知也。”
耶律德光至多能直接控制汴、洛及河北罢了,先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义勇军首杀契丹使者,然后又发生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使者,以秦、成、阶三州降蜀事件,奉国军都头王晏与指挥使赵晖、都头侯章,斩杀耶律德光任命的保义节度副使刘愿,臣附河东。又听说磁州刺史李榖与刘知远暗通。
在此情况下,刘知远感觉时机成熟,他在太原称帝,不改国号,仍用石敬瑭天福年号,以示不忘先帝,也借此安抚人心。他假惺惺地领兵东迎沦为阶下囚的石重贵,石重贵正要被契丹人解往北廷黄龙府,早就过了恒州多日了,所以刘知远又率兵回太原,好似集体出游。
一边是劲敌刘知远称帝,一边是各镇心怀叵测,而东南群盗迭起,兖州、密州、毫、宋等州相继落入“贼”手,至此,耶律德光才不得不感叹道:我不知中国人难制如此!
所以,宋州归德节度使高行周、郓州天平节度使安审琦,包括徐州武宁节度使符彦卿,便被耶律德光命令还镇,他最终还得靠这此宿将控制局势,却不知这些人哪里会对他忠诚,哪一个不是换了好几个主子。
逃出了汴州,符彦卿有逃出了魔窟之感,仿佛劫后余生,既感庆幸,又觉得这是个耻辱。因他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正当他满怀心事的时候,护送的契丹骑兵斥候从前面慌张地返回,指着身后,紧张不安。
通往徐州的官道上,近千步卒执着青色大旗,威风凛凛地挡在二十里处。符彦卿与辽人不知虚实,他们势单力孤,只得选择避让,然而几声角号,四面八方响起了马蹄声,编织着一张天罗地网来,将他们网罗其中。
辽人慌张不安,叽哩呱啦地叫着。符彦卿强稳住心绪,他知道东南群盗蜂起,却未料到强盗如此猖獗,刚至宋州地界便遇上一帮。
他举目远眺,心中却又狐疑,因为他见这盗贼衣装太过整齐,旗帜鲜明,进退有序,并非寻常盗贼可比。当中有“义勇军”与“韩”等字样,符彦卿料想,这便是最近在东南闹得挺欢的那一支人马了。
广阔的荒野上,似乎处处都是逃生的出路。符彦卿与辽人十分狼狈,他们徒劳无功地奔逃,但无论符彦卿与辽人向何处奔逃,总会被占绝对优势的义勇军堵住。
这是一场围猎,不幸的是自己是猎物,逃不出猎人们精心设计的围捕,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酷爱狩猎的符彦卿如此想,来自草原的辽兵更是如此想,韩奕也是如此想并且是如此做的。
蓦的,几声急促的角号声响起,义勇军松散阵式为之一变,两个半圆形的包围圈迅速地往中间合去,将符彦卿与辽人围在了当中。
但韩奕仍然不满意,他指着左翼奔在最后的一队对旗号与角号反应稍慢的军士,对身边的刘德说:“那个队正应当立刻换掉,事后每人做三百个俯卧撑。”
“遵命!”刘德答道,尽管他认为韩奕有些吹毛求疵。
辽兵相互嘀咕着,有人妄想强行突围,有人指望符彦卿能说服这义勇军退走。
“义勇军杀的就是辽人。”符彦卿心想。虽然如此想,他更担心义勇军是不是将自己也顺便当作敌人杀掉。
符彦卿放弃了杀出重围的打算,还是策马向前,往义勇军帅旗方向行去,待靠近了那面青色大旗,符彦卿让胯下战马缓行,坐在马背上,挺胸收腹,不教对方小看了自己。
“符相公这是往哪里去?”韩奕远远地问道。
符彦卿大吃了一惊,他往声音主人处望去,起初见韩奕不过一身普通褐色戎衣,只在胸背要害处放置几块铁甲,手中一杆铁枪斜指地面,左腰悬着一把角弓,另佩一把近战钢刀。
再瞧面相,见韩奕十分年轻,但生得鼻直口方,双目熠熠生光,虽穿着普通,但在一群精壮之中,显出其卓尔不群之态,只是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戏谑之意。
“符某这是要回徐州,不知首领拦住老夫,有何指教?”符彦卿早就忘了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过韩奕,就如同高怀德一般。
“符公位及将相,小子哪敢阻拦?”韩奕微微一笑,他问身边左右道,“我等何人?”
“义贼也!”呼延等人呼道。
符彦卿心想这不是在寒碜自己吗?他好汉不吃眼前亏,遂道:“若是将军无事,符某便要告辞了。”
“符公稍待!”韩奕抱拳道。
他挥了挥手,呼延等人会意,呼啸着率众奔那五十余辽人而去,辽人早就被这平地上冒出来的数千人马吓倒了,未来得及反抗,便被一一按倒在地,手起刀落,五十颗头颅便滚落下来。
符彦卿目瞪口呆,但也无任何不满,辽国皇帝耶律德光虽然放他还镇,但派来的五十辽兵便是监视他的。他担心的是自己英雄二十年,这次恐怕死得不明不白。
“韩某大营就在不远处,符公远来,路过此处,不如去韩某营中洗去风尘?”韩奕这才转头问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符彦卿无奈地拱了拱手道:“那符某打扰贵军了。”
行不远处,符彦卿来到义勇军临时驻扎处,见营寨里老少*妇人数千人,规模甚是不小,但人马往来,井井有条,营地里中间空旷平地,充作演武校场,一群稚气未脱的军士正在操练。有孩童幼稚,只敢远远观望,并不敢靠近校场半步,想来这是营规。
韩奕邀请符彦卿入了主帐,命人奉上酒食,但敬陪下手。符彦卿见韩奕恭敬,心中稍安,只听韩奕问道:
“符公自大梁而来,不知陛下可好?”
符彦卿心中咯噔了一下,他知道韩奕所问的当然不是辽人皇帝如何如何,而是晋国皇帝石重贵,老脸一红:“陛下已经被辽兵解往辽境,符某无能,不能安邦定国,有愧陛下昔日隆恩。”
韩奕并无任何失望之意,但他嘴角戏谑的笑意却更浓了。符彦卿年近半百,阅人无数,哪里会不懂韩奕的意思,悻悻地说道:
“杜威、李守贞二人,身为统兵大将,拥数十万,却裹足不前,卖国求荣,终致晋祚不继。符某与高公手无雄兵,见大势所趋,只好暂时臣服胡虏,以待明主雄起。”
“好一个大势所趋。”韩奕举起酒杯道,“当浮一大白!”
符彦卿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只听韩奕又接着道:“听闻河东刘公兵强马壮,人望最著。韩某日前已遣使者间道趋往太原府晋阳,愿奉刘公为帝。符公乃国家良将,在军中素有威望,不如也献表拥护?”
符彦卿内心十分惊讶:“就怕刘公不足以成事。”
韩奕见符彦卿也有此心,笑问道:“符公是担心辽人势大吗?或者是说,符公这是在观望?”
符彦卿的老脸又红了一下,被韩奕说中的心事,他急着还镇徐州,正是要在根据地观望等待。他忽然感觉,一把年纪的自己,在这位弱冠首领面前,好像没穿衣服。
这时,韩奕又命人添酒。张氏从后帐中出来,韩奕将她手中酒壶夺了过来:“去将刘参军诸人请来,送一坛酒来!”
刘德等人鱼贯而入,韩奕一一向符公介绍,众人落座,纷纷敬符彦卿酒。符彦卿虽不善饮酒,勉强应付,他看这势头,这韩首领不想与自己为难,但这酒肉招待,很是一番盛情,自己却还未知道韩首领的名姓,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像是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遂旁敲侧击道:
“符某感谢韩首领及诸位的盛情,只是符某一向不善饮酒,请诸位担待。我见首领弱冠年纪,敢问首领何方人氏?”
“符公客气了,晚辈青州临朐人氏。”韩奕回道。
“青州?”符彦卿满面狐疑,“昔日杨光远据青州叛,符某倒是在青州驻过一段时日。”
“那一战,符公为我青州除了一大害。”韩奕笑道,“若是朝廷多有像符公这样的良将,我等做无本买卖的,还有活路吗?”
刘德等人轻笑不语,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是贼。符彦卿还是没能想起来:“韩首领说笑了。符某归乡心切,家眷俱在徐州,不如就此别过吧?”
“此地离徐州还有百五十里,四下贼寇多如牛毛,符公虽弓马娴熟,但单枪匹马亦不可不小心。”韩奕道。
“若是韩首领愿送符某回徐州,符某愿厚赠以为义勇军鞍马劳顿,钱两万缗,帛五百匹?”符彦卿道。他英雄一世,身边无一兵一卒,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求人。
“符公厚意,晚辈受宠若惊,符公方才也应看到我营中老弱亲属不少,我最缺的是粮食。若是符公愿出粮五千石,再加青羊三只,即可!至于钱帛,减半如何?”
“为何单单要三只羊?”符彦卿很是诧异,韩奕要是张口要三百只羊,符彦卿倒不会有此问。
“符公不会是跟晚辈计较这三只羊吗?”韩奕道。
“好,就三只羊!”符彦卿发觉世道真变了,自己的脸皮突然变得很薄,只好点头道。
酒过三巡之后,韩奕见符彦卿早就头重脚轻,看来符彦卿果然不太善饮,就命人将他扶去歇息。
“军上,为何单单要三只羊?三只羊只能塞牙缝。”朱贵待符彦卿走后,问道。
“这是符彦卿欠我的旧帐!”韩奕振振有词,补充了一句,“天地良心,并非我有意敲诈。”
韩奕又想起自己舅舅指天叫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