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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开天辟地以来,如卫央这般不讲理的人或许有,但谁曾见过?
他一手把着刀柄,却面上一团笑容,分明只是胁迫的口吻,偏生谁也不敢保证他只是说说而已。
焦南逢曾想过,倘若当时刀劈李成廷的时候一时收手不及,结果会怎样?李成廷固然想活着,焦南逢又何尝不是?来时他自觉将卫央心思大略已摸透了,可直到了现如今,焦南逢心中才知这人的善变绝非自己能想象的那么简单。
既敢刀伏李成廷,如今凭甚么粪池子里丢不得焦南逢?
左右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只消留着他命在,以两人的恩怨,卫央伤着他又能如何?已是轻兵营的死士了,还有甚么好可怕的?退无可退,便不必再退。
踟蹰良久,焦南逢语焉不详道:“不如请卫百将容我一时片刻如何?左右我说的你定不会全信……”
“谁说我不会全信?”卫央奇怪地反问道,“以焦先生大才,处理这等区区的凶杀案,再组织一番措辞将你的计划合盘托出,这很难么?”
焦南逢语塞不知怎样回答,卫央笑呵呵地道:“想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诸葛孔明三分天下谈笑间信手挥洒,那是何等的风采?以焦先生的人才,恐怕自比诸葛孔明那是不敢的,如果今日我问你请教甚么三分天下五分天下的大道理,你敢说却一时半会说不出,这我倒相信。可这凶案之不难,以焦先生的大才岂非手到擒来的事情?至于其它的么,都是焦先生亲自设计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道来再简单不过,你敢说忘却了,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么?”
焦南逢怫然哼道:“果真我说甚么你便信甚么么?”
“为什么不信?”卫央回头就招呼刘重,“老刘大哥,麻烦你记一下,今日,我,卫央,守备营百将,将凶案及一干人等冒充衙门差役的或可能谋逆案全权交由焦先生查办,但有结果,那都是焦先生亲自断的,须与咱们无干。”
焦南逢瞠目结舌,他纵有翻云覆雨的手段,那也料不到卫央竟这样无赖,不,应该说这实在是再聪明也没有的法子。
正要连忙拦住,卫央又道:“另外,敏儿这么聪明,那定然是能书善画的,到了守备营,你来执笔写一张告示贴出去,我怎样说到时你怎样写。哎呀,你们可不知道,我们这些个轻兵死士那都是舞刀弄枪的粗人,哪懂得写字断句,有个军吏,这厮号称我屯最有学问的,写的那字,好比捉了一群鸡鸭在纸上乱踩过似的,这次可找准人了。”
周嘉敏喜道:“也还有我的事儿么?卫央哥哥,那我可义不容辞啦。”
卫央笑嘻嘻道:“这可是真的义不容辞,与焦先生口不对心的义不容辞是两回事。敏儿,还是你说话办事让我放心。”
“不过,卫央哥哥,人家都讲究无利不起早,我尚是个疑犯哩,帮你舞文弄墨,说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不好听。”得了活儿做,小姑娘欢喜无比,眼眸滴溜溜地转了转,笑嘻嘻地问卫央讨好处起来,“我听说卫央哥哥一贯的做事不吃亏,我若帮你这样的忙,你又给我甚么好处?”
卫央想了想竖起一个巴掌:“给你五文钱?”
周嘉敏撇嘴不屑:“要钱作甚么?我又没花销的地方,不如这样,卫央哥哥,你须答允我三五件,唔,三五十件好事,一时半会我也想不起来,你先答允我再说。”
卫央掰着手指算了算,惊地叫道:“三五十件?哎呀,这个有些难办哪,你知道,我这人一贯是正经事太多缠着身的,不如这样,你把那个十去掉,三五件就可以考虑考虑,怎么样?”
周嘉敏见样学样,也掰着手指算了算,眉开眼笑道:“那可这样说定啦,三五件,唔,就三五件,你是正经人,可不兴作抵赖的不正经事儿。”
刘重几人看着卫央就这样将个小姑娘哄地开开心心快活的很,再看小姑娘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低笑着心中都想,也不知这两人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只是小姑娘快活的很,那又能说甚么?便是那胡大叔也露出久违的笑容,转眼瞥一眼车子上弓着腰蹲着的车夫,脸上扯出戒备的神态。
“焦先生,这边请,别走错路了,天一黑镇里没灯火,你可得提防出门不小心一脚踩空掉粪池里去。”卫央扯着白马在前头引路,丝毫没有做主人的觉悟,至于上门的客人,只好内卫们好生招呼着往前赶了。
这一泼人好不奇怪,上门做客的都是捕快之类,却教鲜衣怒马的当军的押着,晚膳过后立在门口说话的镇民们纷纷跟着瞧热闹,有胆大的跟在后头喊着问卫央:“卫百将,怎地这些官儿们也犯了事,教咱们守备营来断案么?”
卫央使劲点头,翘着大拇指赞道:“您老眼尖,一眼瞧出这些个是犯了事儿的,不错啊,咱们明日就要在镇里升堂断案,由这位聪明无比的焦先生断决,到时候都要来看热闹啊,这热闹可不是寻常就能遇上的。”
焦南逢目光闪烁,卫央在猜测他的来意,他又何尝不是在猜测卫央迫他的用意。只是卫央能邀镇民来将他放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却不是焦南逢曾想到的了。
以焦南逢行事,无论对付甚么人物,要么以大势,便是诸侯王与钱权的力量盖日乌云般重重压将下来,要么剥丝抽茧在细微处渗入人手败坏对手格局,那都是权贵者惯用的手段伎俩,朝廷里纵有民事大案发生,也都是旁的那些个熟稔制度法则的官员接手,以民众为底与人交手,这并非焦南逢所长。
“到了。”卫央叫了一声,又挠头讶道,“这是怎么了,守备营里这样安静?”
若在往日,此时正是黄昏时候,新卒们三三两两都在空地里闲散,毕竟这些个新卒们并非久战之师,军律法度都陌生的很,卫央情知那森严的规矩在甲屯,在马家坡子镇这等地方着实施展不得,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今日却奇怪的很,营门口三五个持械把守的心不在焉,见他回来忙忙地躲着脸面不敢直看也似,营内静悄悄一片,只是屋头上晚归的群鸟扑棱棱地起落,若不然,活似个没人的所在一般。
“莫非有人逃走?”焦南逢捻着柳须,余光瞥着卫央心中猜测。
卫央背转着身,借着教那些个捕快们聚拢的机会,深深往西北方山里望了一眼,目光一缩,想了想将一个想法压了下去。
“人都好么?”教把门的士卒打开营门,卫央将缰绳递给闻声忙迎出来的窦老大问道。
窦老大迟疑了一下,摇着头支吾道:“人都好,也没有了不起的事情发生,只不过,只不过,周队正与我抓捕了一伙,那个一伙私离职所的大胆捕快,正是自称南县的一伙,至今拘押在闲库之中,只等百将回来处置。”
“哦?又是南县的一伙捕快?”卫央瞄了一眼移目四处打量守备营的焦南逢,又瞥了一眼到了守备营反而自若起来竟都面带冷笑的一伙捕快,对后头兴高采烈跟着出来的徐涣道,“小徐,将这一干人等也处置到那闲库里去。”
徐涣忙引着内卫们往后头转,而后周快才提着阔刀自军舍中迎出,径直问道:“这些个自称南县的捕快来镇中捉人,偏一无他县书具,二无本县文凭,更无刺史府法曹令,行事十分嚣张,险险与土兵们动起手来,我与窦军吏当时将那一干数人尽数拿下,怎样处置,还要百将自断。”
卫央哼道:“都先拘着,明日焦先生问案,自有他来做主。如今大战已起,胡虏贼寇倘若破前线阵地,顷刻便到镇外,咱们的力气,还须大都放在守备军事之上。”
周快竟认得这焦南逢,没好气以刀柄在肋上敲了下毫不客气地道:“焦南逢焦先生,咱们竟能有今日劳动你的大驾,可真有劳你了。不知焦先生既无公干又值此边事起时,竟脱离王府到了咱们镇里,莫非是来游山玩水耍子的么?”
“周大哥与焦先生是旧识?”伸手延请两人入百将军舍,卫央撩着帘子回头问道。
周快淡淡道:“谈不上旧识,以焦先生的为人,恐怕咱们是不稀罕与这样的人结交的。只有过那么几次,远远看到过这张脸,因此记着了。”
焦南逢走到主位下右首坐处,长袖拢着左手,右手盖着袖口放在胸下腹前,立着等卫央伸手请坐时,这才与周快拱拱手先坐下,而后笑道:“长阙兄,不意竟在这里见到,几日前听说长阙兄因贪墨军饷又延误军机被发配至轻兵营,怎地到了这里?”
而后又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想是卫百将新为营头军首,难免操训守备之时有力所不及的地方,这孙四海倒想地周详,以两位的本领,合力和守备本镇周全,那是定然无差哪。”
提起这事,周快神色陡然狰狞,手握刀柄杀机四溢,一双环目暴凸,张口厉声喝一声胡说,又不知想到了哪里,杀机更浓,却低下了头去,死死地握住了手,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贪墨军饷?
卫央觉着不太可能,周快是主力部队的头等猛将,这件事在原州之时便已得到了明证,这样一个校尉,纵然他要贪墨,以大唐的军制,那也只好在辎重营方下手。而一旦在辎重方面下手,事关朝廷掌控军力,十六卫里稍有风吹草动,以呼延赞等人拥护的程度瞧,那位平阳公主能不发觉?倘若发觉周快贪墨,那定会在辎重方揪出与他合伙的蠹虫,如此一来,怎会只有一个周快出了事情被送到轻兵营里来?
倒是延误军事,这倒说得过去。军事上瞬息万变,正值此战事已起的紧张时候,后方又有那些诸侯王玩弄手段,一个校尉要出点问题再简单也不过了。
不过,这贪墨军饷而引起延误军机,这就难以说得通了。一旦这周快真的贪墨军饷,引发一连串的人事变动乃至军事变故,国法无情,军法更是无情,怎会念他是个人才,便轻轻地罚往轻兵营里来当队正?
这既非呼延赞这样的老将的行事原则,又非手握重兵镇守国家的平阳公主能做出的事情。
而卫央心中惊讶的是,以焦南逢的狡诈,他不会想不到倘若将周快因何事被发配轻兵营的根源说出,自己便能猜出这里头定有文章。既如此,周快深恨焦南逢,自然待那些个诸侯王誓如仇寇,而倘若自己能辨别出这周快非贪墨军饷延误军机之后,两人齐心合力不定这甲屯能成大事,这怎合这些人的利益?
莫非这焦南逢意图要自己好奇之下,帮这周快洗清身上的耻辱么?
假使如此,卫央觉着便能说得通为何焦南逢会这样做了。
一个主力部队的校尉能被定成贪墨军饷延误军机的罪名,无论真假其中牵涉的方方面面,千头万绪也不为过,如若要查,哪怕想问个明白,恐怕也须牵涉进去太多的精力。
“焦先生倒待我这样的小人物也了解的很。”卫央一笑,示意进来倒了水的徐涣回去歇息,轻轻笑道,“费心了,请饮水。”
焦南逢一点儿也不惊讶,啜一口水反瞧着卫央笑道:“卫百将聪明精灵,前途无量啊。”
卫央摇摇头:“可别这么说,焦先生,倘若你能告诉我你们这么费心费力地折腾,又是千方百计将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化装成捕快送到马家坡子镇,你这样的人物竟也亲自到了这里,那么,你们所图为何,那我倒会很好奇。至于别的,暂且没那么多精力去想啊。”
焦南逢笑道:“以卫百将的聪明,难道还能不知这样明知故问毫无用处?咱们也不必来来去去兜圈子,你若有这等闲心,倒好生琢磨咱们的用意,岂不比这样的探问好过许多?”
正当此时,这话不投机自然难及维持下去,窦老大栓好战马袖着走踆了进来,拿眼瞧着周快,又瞧瞧卫央,张张嘴欲言又止。
周快闷声道:“还有一事,新卒们的家眷过来探看,因雨路上误了脚程,今夜只能宿在镇中,该怎样安排,还请百将示下。”
卫央恍然,怪说是这营里这样奇怪,新卒们见自己回来之后,连个过来招呼的都没有,见到的几个十分欢喜却忐忑不安,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你们是怎样考虑的?”遂问周快与窦老大。
窦老大向周快点点头,周快道:“本镇的赵乡将帮着咱们在驿舍里讲好了价钱,上百人倒能有一半的住进去。咱们计议了一下,老人们都安排在几家驿舍里,至于宿金,待以后咱们有了钱再还他们。至于另外的,赵乡将说有法子,眼看着也快来了,却不知是甚么。”
门外赵乡将人未到声先来:“卫百将归来了么?又多些人,恐怕那里也安排不下啦。”
徐涣陪着进来,立在门口想听他们说话,焦南逢多瞧了这少年几眼,见卫央待这孩子十分不错,自己是为客人,倒也不好教他出去,将目光又移到了卫央身上。
卫央向赵乡将拱拱手笑道:“劳烦赵乡将,夜里还要跑到这里来。上百人的一夜宿处,虽然不好意思,但也还得嘱托给你了,我们可都人生地不熟啊。”
赵某摆摆手:“渐渐也就熟了,咱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爽快。”卫央请他先坐,对徐涣凑过来自来熟地倒水并不阻止,“怎样安排,请乡将直言。但有要用钱用人的时候,咱们倒也有些。”
赵乡将笑道:“驿舍里宿金自然是要的,倒也不多,另一处,说来颇有些不能出口,这个,恐怕不是很好。”
窦老大道:“只消有个住处,差些也无妨,能遮风挡雨也便够了。”
“也罢,事情总要有个解法。”赵某搓搓手,“出镇往西北不到三五里脚程,那里有一处寺庙,佛堂甚不少,只消能去那里,别说三五十人,三五百人也够的很了。”
窦老大双手一拍:“不错,不错,红袄寺有罗汉堂一座,有正寺一座,另有大小佛堂不下十三五处,寺里的僧人也不过六七个,多的是遮风挡雨的地方。”
周快也道:“真有这寺,那倒是个好去处。老迈的宿在驿舍,其余的咱们都移去这红袄寺中,另有这些个疑犯,那也都该移到那里去,这些人放在守备营里自然周全,但,但恐怕有不妥之处,毕竟军库里有的是器械,失却一样,咱们可就吃罪不起了。”
话自不错,刀枪之类失了倒还好,倘若弓弩之类失却一样,那便是刺史府衙门也要当成头等的要案来办了。小小的甲屯,吃罪不起自然不假。
“卫大哥,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那红袄寺?”时已不早,众人说动便动,镇中能宿过夜的只有那么几个地方,窦老大与周快想是早得赵某提醒,心中大略知晓恐怕非这红袄寺是非去不可了,早早已将人分出老弱青壮者,窦老大出门带人,徐涣凑到卫央身边笑嘻嘻地道。
卫央奇道:“你去作甚么去?”
徐涣忸怩半晌,瞥见旁边没有别人,这才低声道:“我听赵乡将说,这红袄寺里的铁线娘娘很是灵验,若有人求平安,一一数过罗汉殿里的罗汉,铁线娘娘定能保佑信客周全。过些时候,恐怕咱们就该上战场去了,万一,万一回不来,也好留个念想给阿姐。”
求神问安的事情,卫央自然不会阻拦,只是他很奇怪,这寺庙里一般供奉的不是佛便是菩萨,再不济也该是金刚,这又是红袄又是铁线,那是甚么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