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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抛尸案,卫央虽有百将守备之责,纵然破不了案,他也不必担负什么重责。至于红袄案,那也不必有天大的干系。但惟独这失械一案,身为百将,卫央自知倘若不能侦破,恐怕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若只是失却刀枪剑戟,那倒也不至于人头落地,但这弓弩乃是最要紧的器械,大唐弓弩甲于天下,便是契丹党项,那也千方百计想要得一副来复制,总是不能如愿,如今军库里十数副放在那里,都在他卫央手中失却,这等罪过,那可真的大过寻常凶案了。
盯着焦南逢瞧了不小一会儿,卫央猜测恐怕这是这些个人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只他不解之处在于,将自己自盘查两起命案里调开,岂非将所有压力都担在焦南逢一人身上?倘若焦南逢破不得这两起案件,那又该怎样区处?
卫央自忖要紧实际上并非眼见那样的重,这些个诸侯王这一次装神弄鬼地这里一刀那里一枪,所图哪里只会是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在焦南逢的话里不难听出,实则自己只是个捎带脚要料理解决的目的而已。
而焦南逢这等要紧的人物赶来马家坡子镇,看自己多番撩拨于他竟能忍气吞声下去,哪怕自己故意露出颇多的破绽给他,竟也不急着行事,可知其人所负的重担,那些个诸侯王,尤是会王李成廷的所图,哪里会这样的浅?
如今自焦南逢身边将自己调开,会不会是要焦南逢利用两件命案做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到这里,卫央哈哈一笑,挺起肚子又哈哈一笑,自己不过一个小人物,轻兵营里的百将而已,焦南逢要图什么,那些个诸侯王要做什么大事,跟自己有什么干系?无非提防着不教他捎带脚将自己收拾了,那便最好。
当然,要跟这些个诸侯王手里讨一条命活,卫央自知纵他是个铁打的汉,浑身也熬不出几颗钉,怎能跟这些个只手遮天的诸侯王对立?眼瞧着这内卫与自称京兆府捕头的女郎似乎与巡边事使行辕颇有龌龊处,说不得,这个力量须用上了。
想及此处,卫央又哈哈一笑,他这三笑,倒将王孙等人骇住了,以为闻知百将得知军械丢失,这是得了失心疯,凛然顾不得掩藏行迹的周快快步过来,伸手便要拽卫央说话。
布幔后女郎见得周快,秀眉一扬低声讶道:“周快?他怎地到了轻兵营?”
杜丹鸾低声道:“内卫快马传来讯息,道是这周校尉贪墨了军饷,又延误了军机,教三军司军台发配到原州来当差,枢密令直点要将他送到轻兵营,连大都护府也不曾过问起。”
“司军台?”女郎露出思索的神态,依旧不解道,“赵府不曾过问么?”
杜丹鸾心知这赵府便是弋阳侯府,而现弋阳侯长子赵翼,便是三军司军台副将,最要紧的是,这周快正是赵翼的三妹夫。
女郎是知道周快的,若说此人贪功冒进误中埋伏那倒是意料中的事情,可若说此人贪墨军饷,那恐怕大唐朝廷内外上上下下大小文武百官拉出去全砍了也轮不到周快。至于延误军机,那更是荒谬。
这样的人,明情所谓贪墨一事定有龌龊,弋阳侯怎不过问?
沉吟片刻,女郎哼地一声个,过了半晌才道:“回去之后,教弋阳侯府内的人手,将此事好生盘查一番,不可大意。”
杜丹鸾目视那龙雀刀,心中知道,战事一毕,恐怕长安又要人头滚滚了。
周嘉敏听到弋阳侯三个字,小嘴一瞥不屑道:“赵家那些人么,哼,我可不喜欢的很。但凡有一点的好,也不至教姐姐躲到了国子监里作酸人去。”
女郎手指在小姑娘鼻头上一勾笑道:“偏你会打抱不平,这番战事了结回了长安,你这烦心事儿可要放下一大半了。”
周嘉敏一喜,想想又摇摇头,鼓着嘴道:“那可说不准,你要拾掇你舅家,那也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待回去之前,我找卫央哥哥问个法子,他这人,唔,狡猾的紧,听说险险将李成廷给活劈了也无事,这样的法子好,简单直接,最是解决那些讨厌人的好法子。”
女郎余光扫过杜丹鸾,一笑再没说话。
卫央拍掉周快的手,又踢了一脚忙不迭过来叫魂的王孙,瞧着焦南逢哈哈笑道:“焦先生,好法子。看来,我这个小百将要将精力都投在军械失踪之事上,这破两起命案么,那可都看你的了。”
又问赵乡将:“那外地的老头儿,说是亲眼目睹抛尸一案前后的证人,你可须瞧好他了,莫要教人灭口——另外,将这土兵家眷尽送到守备营来,我可不放心这些个灭口惯了的真凶手!”
“大胆!”围着焦南逢,巡边事使行辕的扈从大概觉着有了依靠,卫央明目张胆地将李成廷当成了幕后指使,一时抢出两人一左一右往卫央肩头抓来。
众人只瞧到这两人弓成了熟虾的扈从人事不省仰面朝天躺在了地面上,卫央怎样出脚踹的,纵是胡大哥那样的高手也只隐约瞧到一抹灰影,那一伙捕快们大吃一惊,只听卫央拍拍手笑道:“这什么世道,阿猫阿狗也敢乱伸手了。难不成刚才我说这些年脾气好的许多,这些没长耳朵的还当真了不成?”
周快一呆,卫央喝道:“回守备营,扎下鹿角木柴,但有肆意冲击者,不问情由一律格杀——老周大哥,这件事由你来办,如何?你放心,但凡有干系要背,我绝不会将你卖出去。”
周快苦着脸笑笑,拍拍刀鞘道:“百将放心,战事当前,军律周某熟的很。”又瞪了焦南逢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冲击守备营,休说一个小小的诸侯王记室,纵然天子亲来,无军令也须在辕门之外等候军令才是。至于甚么诸侯王么,哼,周某认得,这刀却不认得。刀认得,大唐的军法律令也不认得。”
“好,这才是名震长安十六卫的周长阙,你办事,我放心。”卫央一甩衣摆,冲焦南逢拱拱手大步往门外而去。
刘重等内卫不知何去何从,幸亏里头出来了周嘉敏,小姑娘明眸皓齿站在殿前,手中持一方虎符脆声道:“有军令,内卫既许守备屯协助办案,不可疏忽。”
又冲回过头来的卫央晃一晃手里的虎符,眨着眼睛笑嘻嘻道:“卫央哥哥,这军令还有发付给你守备营的差事,你接是不接?”
“接了怎样?有奖励么?”卫央也笑嘻嘻地道,“不接会不会有危险?比如说抓起来拔掉裤子打军棍?”
小姑娘啐了一口,将虎符往怀里一收,背着手仰着小脑瓜子哼道:“接是不接,卫央哥哥你这么聪明,定然心里很清楚,非要我说那样伤感情的话作甚么?哦,对了,军令你既接了,这里便你是全权掌事儿的,有不听你号令的,只管杀了那也无妨。”
“杀了人你替我负责?”卫央翻个白眼,“对这些个上位者我可不信任的很。”
周嘉敏好是忧愁,一颠一颠地踱了几个有模有样的方步,叹息道:“卫央哥哥,这件事儿我可不敢拍胸脯担给你保证,总之,总之你瞧着办,你这样聪明,定不会出差错,是不是?”
周快生怕卫央与这小姑娘揪扯起来没完没了,连忙抢在卫央前头叉手道:“敢问是甚么军令?咱们甲屯自会尽心尽力地那个办好,绝不敢疏忽大意。”
卫央大是不满,反过来教周快:“老周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忒实在了点,连是什么军令都不问就敢打包票,这可不好,当心给人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玩。还有,你最起码应该问清楚事情办好之后给咱们什么好处,这是关键,没好处,咱们弟兄傻么,就这么急着替人卖命?”
周快的脸色都没了人样子,生怕卫央又说甚么造孽的话,连拉带扯将他拽出了红袄寺,后头刘重等原有的内卫也跟了出来,到最后,胡大哥跟在徐娘子后头也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跟着卫央到守备营里去了。
直到这里,卫央才从周快手里挣脱开,不满道:“老周大哥,你也真是的,咱们连发军令的是谁都不知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有内卫让出一匹马给卫央,上马驰离红袄寺前,周快才松一口气,含含混混地道:“百将想的长远,那是咱们屯的福气。只是,这虎符下的军令,那是怎样也不敢推却的,不然便是一死也难赎咱们的罪责。”
“难道连发令的是谁都问不得么?”卫央一听,这周快明显对他黑幽幽的铁令十分熟知,拐着弯地于是打探,“若是皇帝老子的命令那倒罢了,我就怕是那些个这王那王甚至东宫里下来瞎折腾的,一个不慎,咱们小小的一百号人,那可是连死都不知道人家要给咱们定在什么时候。”
周快哪肯上当,任凭卫央怎样问,他就是不肯说,只在卫央提起东宫二字的时候飞快瞧了卫央两眼。
便教王孙会合内卫些人手与轻兵家眷们齐回守备营,一路卫央率众快马加鞭,喘息的工夫马到门前,两厢会合之后,卫央四下一找没见徐涣,心知这小子定是陪着徐娘子随后才来,便命窦老大:“老窦,这营内营外,无论弟兄们还是家眷,想必你是熟悉了的,我与周大哥去瞧到底怎样失却了军械,你来安抚人心,须教一个个都不可乱动,更不可想着趁机逃脱。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在这时谁若要讨,这柄刀只好出鞘先杀咱们自己人了。”
窦老大忙保证:“喏!百将放心,查案咱们不是行家,只好在后头保障百将与周队正不至教咱们自己人乱了心思,但有一人要逃,咱们也合力先将他拿下!”
周快想想补充了一句:“另外,老窦你记着,在看好咱们背后的同时,不可忘记与镇署事舍打好交道,贼既能悄无声息杀数十人于顷刻之间,又在咱们眼皮底下窃弓弩器械,本领自高强不是寻常所能料想,若无本镇百姓作帮手,单凭咱们可不行。”
窦老大拿眼睛去看卫央,卫央点点头:“不错,周大哥说的是,不过,周大哥,人家都说红袄寺里数十人奇异死亡那是铁线娘娘做的好事,你不信么?”
刘重也道:“可不是么,若非神灵现世,谁有那本领在咱们眼底下将这许多人悄无声息杀了?”
周快厉声道:“周某身为锐士,平生杀人无算,血流盈池人头累累,怎不见有神灵降罪?村野匹夫所谓鬼神之说,何足为信?所谓杀人,都是人为,纵然世间有鬼,与这些泼才无冤无仇,怎地只杀他等不寻咱们的干系?”
而后顿了顿又哼道:“不过一两日,竟连发三起凶案,件件都有人为痕迹,岂鬼神所为哉?倘若真是鬼神现世,其刀枪不入来去无影踪,要弓弩何用?遑论红袄寺里,那红袄鲜明如富贵人家贮存许久不曾利用而已,与鬼神有甚么干系?”
卫央笑道:“还是周大哥有见底,老窦,你记着,这世间最恐怕的不是鬼吓人,更非鬼杀人,人吓人,人杀人,乃至人吃人,那才是最恐惧的。所谓鬼神,无非许多事情暂且得不到解释而已。”
周快赞道:“百将斯言诚然是也,不错,就是这样的说法。”
老窦忍不住笑道:“周队正,你这一文又白,可把咱们这些大老粗弄糊涂了。”
周快脸色倏然一变,狰狞而杀机隐隐,满脸的皮肉都往一处聚集,内心里似有天人交战,半晌才闷闷道:“好了,老窦你去办事便是,咱们快些忙着正事要紧,休教窃了军械的贼逃走了。”
说完才觉悟这口吻不对,待要致歉时,卫央道:“周大哥,你也算了解我这个人了,要说上马杀敌,说句不客气的话,恐怕你不是我对手。但若说排兵布阵之类,那你才是行家。虽你是队正,但在你这行家安排处置才对的事情上,你就是权威。”
周快心生感激,嘴上却骂道:“甚么权威,无非收了人好处替别人说好话的无耻之徒,咱们是宿命在沙场的好男儿,跟那些无耻之徒串在一起,没地辱没了好男子。”
卫央笑道:“不错,不错,这话有见识,一针见血,老窦你去忙你的,另外,我看前头战事已浓烈起来,想必过不了许多咱们便要直面敌人,如今两个队正还缺一个,你便暂且兼上罢,回头将火长伍长人员确定了,咱们先将职事的定准再说。”
窦老大一喜,转身便走了。
往军库里走,周快谓卫央道:“百将眼光毒的很哪,这老窦人是油滑刁钻了些,倒是个真能办事的。实话说,我便觉着这另一个队正,当是这老窦才行。”
卫央叹道:“周大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老窦这个人,当军吏还成,当队正,他离我想的还有很长的距离。战事方起,咱们看似是闲着没事,但我在原州回去了一趟,大都护府与刺史府今日比昨日忙碌,明日比今日忙碌,我看这一次的战事恐怕真要扩大到咱们无法预料的地步,说不定哪一天人手不足,咱们这甲屯也该上前线杀敌去。到那时,咱们一百个弟兄需要的可不是能笼络人会处置日常小事的老窦,而是要咱们这样能在敌军围困万千重里杀出血路带弟兄们活着回来的猛将哪。”
周快脚步一迟疑,落后了卫央两三步时,方加快两步赶上,犹豫着问:“百将,你瞧我周某是个会贪墨军饷的人么?”
卫央不答,反而回头反问周快:“那么,周大哥你先回答我个问题,你要那么多钱作甚么?”
周快一呆,继而哼道:“是啊,我要钱来作甚么?这个道理,咱们都懂,可彼人不知。周某冲锋杀敌,千军万马当中,矢石交攻之际,纵然明知必死,那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可这贪墨军饷一说,明情许多好朋友,他们竟也信了。”
卫央笑道:“这世上的人,每逢你得意之时,纵然你是错的,那也错的好。倘若一心想要做事却教人反说错了,只消这个说法广泛出去,嘿嘿,那可说不好的很哪。仗义每多屠狗辈,那些个精英人物,大多的村野匹夫,嘿嘿,天性如此。”
说话间到了军库门口,一火新卒刀出鞘扎在前前后后,守卫地严严实实。
推开军库厚重包铁木门,里头整整齐齐的刀枪都依旧码在原处,果然只是毡布之上的强弩硬弓尽不见了,垛在另一边的羽箭却一枝也不少。
卫央教今日值守的新卒来问,与王孙所说一致,是为晌午时候失了弓弩,问及早起操训时,周快道:“早时操训,我自来点械发付,弓弩一具也不少,诚然是操训时候,归仓之前丢失的。”
抬头打量屋顶,梁未斜檩不偏,甩一根绳索攀上去瞧,干干净净的房梁上,两三日来不曾清扫已蒙着一层油腻腻的水渍,没有新痕布在上头。
“翻开毡布!”卫央令道。
周快神色一动:“百将是说,贼自地下而来?”
卫央点点头:“既然有贼,既非咱们屯中内鬼,又非梁上君子,不是地下来的,我想不到还会是哪里。”
那毡布在地上铺地很厚,一层揭开,又有下一层,周快思索了片刻点头称道:“不错,倘若是咱们屯中兄弟作案,弓弩那般大的物什,休说十多具,一两具那也拿不出去。梁上水渍老旧并无新痕,若非地下来人,无它。”
待掀起第七层毡布之后,动手的新卒如释重负大声道:“百将,周队正,果然这里有门道。”
这一处毡布掩盖的地面,有水缸口大小的一方空地,地上青砖缝隙甚大,将刀刃刺入一挑,一页青石砖应声掉起,露出下头一块霉味甚重的木板。
木板之上有铁环一柄,周快抢过去发力一拽,木板应声而起,露出黑洞洞的一个地下通道来。
众人喜不自胜,卫央心中却奇怪至极,这样的秘密通道,按说上头放有弓弩这等重器已显不周详至极,如今咱们虽然似乎已抓住了军械失踪案的尾巴,可他总觉着,与其说这秘密通道是被他们发现的,不如说是有人刻意要教他找到的。
这种感觉,终究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