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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央真是这样说的?”蓝衣女郎搁下手中的笔管,自案后盯着局促地站在方进门不过半步内的周快,蹙眉瞧不出喜怒确认般问道。
这是起获十数万军械之日起的第十二个日头的早间,女郎方用罢送来的早膳擦干净嘴,周快明情不情不愿却不得不来的样子,进门之前看才是横下一条心,脸庞宛如被青砖拍过一般,颇又卫央那人的胡搅蛮缠也理直气壮的德行。
周快是来给蓝衣女郎传达卫央的决定的。
自军械渐渐被起获出来,在马家坡子镇内闲转悠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司军台与刑部的专案组也就罢了,可那个叫赵典空的京西诸军械转运局司正也在第一日来了之后便腆着脸不走了,这还不算,这些将新建给甲屯新卒们的新营地也教这些来头各异的上千号人给鸠占鹊巢了,卫央一看不是个事儿,索性决定强行收费,谁也不准拖欠。
“去,告诉在咱们这里借宿的大小人等,无论内卫还是专案组,自今日起,本百将决定按人头开始收取宿金,一人每日五十个大钱,概不赊欠,不按时缴清的,本屯将依照大唐律法予以合理的惩戒。”周快眼观鼻鼻观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卫央的原话,就站在那里,明情是在等女郎掏钱了。
女郎好不稀奇,这周快到底受了卫央的甚么威胁,竟敢在自己面前来耍滚刀肉?
卫央脸皮极厚,这自然是个人都知道,他能生出收宿金的想法,女郎丝毫不觉着奇怪,可周快这样的知晓自己的来头的,他能做出耍滚刀肉的举动,这可奇怪的紧哪!
理所当然地,女郎将周快在这么十来天的工夫里变化这么大的理由尽都归结在卫央头上,不过她也明白,纵然卫央知道自己会这样想,那他也不会在乎。
因为女郎看得出来,到处都需要花钱的地方,全凭卫央一人支撑着他也熬不过来了。
想想目前的局面,女郎轻轻哼道:“这狡诈的人,偏爱在这样的时候伸手,端得可恶!”
周快一个字也没多说,他的事情,以这女郎的手段这些天来恐怕早查出根底了,在这女郎面前,周快本便十分局促,何况现如今?能少说自己的话,那便少说。能少说一个字,那便更须少说,只消要到了钱,回去卫央面前交了差事,周快便觉好歹他这个队正没有白当。
这半月来,周快倒也渐渐在甲屯里融入了自己队正的身份,毕竟他是正规军里当校尉的出身,卫央将操训的担子交付给了他,旦夕相处下来,周快这个队正在新卒们心中有了分量,他心中自也记住了这百十来号人,虽不至打成一片,甲屯好歹有了些当军的模样,在周快这样的人心里,这里自然也成了他站稳脚的地方。
别的不说,窦老大待周快这队正是心服口服,许也是得了卫央的暗示,三五日这窦老大便买些酒肉来寻周快图一醉,他倒甚么也不盘问,只是寻周快饮酒,周快心情郁结,哪里能耐得住窦老大三番五次的劝,十数日下来,竟也与窦老大成为了有许多话便可当面讲的朋友。窦老大这人精明,盘算倒算是个好人才,卫央将数万钱交他教新卒们家眷在马家坡子镇时开度都由他负责,窦老大一丝不苟,将原本甚为头疼的这事也打理地井井有条。然他毕竟是个甫入军伍便当了逃卒的人,待这操训一途,那可远远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了,索性这窦老大将他那一队人马也尽数发付在周快手下,周快来者不拒,两人相处甚为融洽。
周快心中知道,若无卫央点头,窦老大敢这样做事?
这年轻的百将,着实是个周快瞧不明白的人。然他也不是个糊涂之人,在这小小的甲屯里,上下不过百人,甚么争权夺利,在这里那都是可笑之事,这样的事,卫央不屑为,周快自也不肯为,窦老大渐渐身边聚拢了一批人手,那也不愿为,索性上上下下一团和睦。
这样的军伍里,一身的本领那也大有可为。
由是周快两厢相较,心也渐渐落在甲屯之中。
与其回去在原先的军伍里与人争斗,瞧这个的脸,吃那个的气,大丈夫好男儿身为配军,到处也是一样杀敌为国,想这些年来,荣耀自家个儿也受多了,艰难困苦也吃够了,既如此,何不在这难得能教人心安的地方就此下去?
战事已起,好男儿为国上阵,功名都在马背之上,但有这一身在,何必忧愁旦夕生死?
“索要钱物,乃为何事?”犹豫了一下,暗忖这甲屯本是轻兵营出身的,看那家眷们,大都没有来头的常人,携来送别家人的,无非也都是衣物之类,如今马家坡子镇渐渐成了是非之地,不远日后便是大战之地,甲屯身为守备将士,少不得染血沙场,这宿金么,那倒也要得,只是她须知晓卫央要钱来作甚么。
莫不是要行那事么?
女郎心有所感,只是不能肯定。
周快摇了摇头:“这却不知了,百将只命周某来此讨要宿金,至于其余,那却不曾告知。”
女郎便问:“卫央去了何处?”
周快犹豫了又犹豫方答道:“某来时,百将引王孙等众竟寻红袄寺中焦南逢去了,怕也是为这宿金的事情。”
女郎哑然失笑,这人倒是个不偏不倚的人,暗算这卫央为人,她心下登时便知,恐怕这一番焦南逢又须吃一个暗亏了。
点点头,女郎唤来恭立案后的周嘉敏贪玩不在便又由后来的本便为她掌刀地俏丽少女,命教:“来时不曾随身携恁多的钱财,传诏天策府卫队,司军台及刑部联合署事司,”沉吟片刻,女郎又加了一句,“另有转运局来者,本地百将征发宿金,上下均不得拖欠,按人头足数缴纳不可懈怠。”
侍卫少女应一声将龙雀置在案头抬足要走,女郎又道:“掌着龙雀,只须将诏令示下,不必多言。若有不忿者,将龙雀只管斩了!”
这一个斩出口,周快打了个寒颤,他是知晓上头那一摊子事儿的,怎会不知这女郎以守备甲屯起出器械,而后方由天策府卫队接手这滔天大案的目的?恐怕这一个斩出口,若真有不从诏令者,这随她身畔十数年的侍卫少女果真一刀便会斩下去。
待那少女出了门,周快踟蹰了片刻,抬起眼飞快瞥一眼女郎,支吾着道:“末将以为,此处尚不是歼敌的好时机,应以大局为重,上将军当坐镇大都护府才好。”
女郎轻轻一笑,飞快那笑意敛下了鹅蛋俏颜,手拈笔管轻轻转动,眸光流转在周快一张黑脸上扫过,又绽出笑容,道:“我只当冲锋陷阵杀敌千万的周快竟能为彼一个浪荡妇人败尽心胸,如今瞧来,这个担忧倒是不必的,我欲以你为天策府勋卫马队都尉,你意如何?”
周快一呆,这样一个好汉竟眼眶通红,哽咽着低下头去,拜道:“末将谢殿下美意,某虽不才,却也知好男儿当杀敌为国的道理,这样的固执,那是甚么也不能改变的。至于如今,请恕末将无礼,在末将看来,甲屯已是末将心里的安身之处,只好不能承殿下好意了。”
“知你也是这样的人。”女郎欣然并无不悦之色,放下笔管自案后转出,她在这帐中只这样负手转着,周快刹那间不自觉地弓下了腰,这并非他一个轻兵营队正在一个上将面前的理解,周快自知,纵他有千军易辟的本领,纵有开疆拓土的能耐,在这女郎当面,在她的功绩面前,虽他是好男儿伟丈夫,也只好这样来表示他的敬仰。女郎半步一步地缓缓走动,缓缓说道,“周快,我问你,你在这甲屯也时已不少,待这卫央,你觉真如呼延老将军他等所称那样的好?”
周快茫然又了然,想想据实答说:“殿下知末将为人,这琢磨人的本领,三十余年来半分也未有长进。卫百将武艺不必说,末将虽自矜身手,倘若惹恼了他性命相较,恐怕三五合后,横尸马前的定是百将。”
女郎哼道:“这我也知,这人的武艺本领,也就比他那张嘴稍稍弱那么一些些。此人治军如何?韬略几何?”
“不怕殿下见笑,末将只觉着甚是神秘,也颇怪异。”听女郎这样说,周快也忍不住笑了,“说这治军,末将总觉卫百将心里定已有了计较,然这些时日来,甲屯所有操训都由末将应手,卫百将只管在劳动操训之余,随意点几个人手与镇民们往来说笑,有前些日里秋播,听闻镇口处帮闲的镇民们说起有孤寡老弱的家门,他便点了合屯人手过去帮衬,倒教镇里真真将咱们这一帮子配军当个人正眼瞧了。因此末将总觉这由末将应手操训,并非卫百将心无章程,平日瞧来,该是严厉时候,合屯上下谁敢不两股战战?大多时候,却是上下都作一体般的,渐渐屯中有仗势欺人的,也责令老窦使人拖将下去,军棍伺候,不论亲疏。”
女郎眸含赞同,颔首道:“与民善,这守备百将他倒当得起,至于平常时候你这一屯别无上下混在一处,我看这是这人的真性情。至于别的,恩威并用,颇有些味道。”
周快忙将意思转到女郎真正关切到的:“治军不见端地,想必卫百将心有章程却并未有定法,往后自会见得。至于布阵军事,按说以眼下所能见卫百将行事,若非一身本领般以一当百千军万马不可抵挡,那便该如他平日所示人那样没个正形,可末将总觉并非如此。”
女郎所要知的,正是周快未知的,周快说不出,她自也不能猜知。
“也罢,大战将来,欲查本性也不在这一时。”手指在双鬓下按了一按,女郎回身摆手教周快自便,“如此你先便去了,安心在这里做事,哼,猛将如周快,百战使敌畏惧胆寒如闻猛虎,千方百计杀你不得,国家岂能自毁之?你之事,倘若哪一日心胸放开豁然明朗,自来天策府寻我,我意以为陷阵之将,谁敢下作阻挠?”
周快深深拜别,出门来心神激荡,只有一股气冲荡着胸膛,似心中一声呐喊欲要冲出喉咙:“我本清白老卒,为国家出力,奸佞小人谗毁,毕竟头上三尺处便是青天!国家知我恩我如此,以死报效也不避,何必那斤斤的龌龊小事,竟自引来敢阻挡怒马长槊,使好汉子堕落心怀?”
深深一口气,大口吸,纵然窜进咽喉,窜进肺腑,窜进滚烫的血脉里,那冰冷也不减半分,刺地周快后脑处钢针般发倏然立起,这一身的血,破体而出般!
周快只有一个念头,取那长槊,纵那烈马,在这千山重叠中纵横驰骋它三千里的路程。
“周队正,你屯所征宿金,尽在这里了。”拼命将一腔沸腾化作的两行热泪压在胸口,周快将目放在引十数捕快打扮的天策府卫士合力抬来的数个只装了小半的袋子上,那掌刀少女手指道。
“多劳姑娘费心。”周快冲她拱拱手,他一身有千斤的力气,如今血在沸腾,哪里将这区区数十斤上百斤的大钱分量放在心上,凑在两个袋子里,将往臂膀上一搭,大步流星快愈奔马般出了守备营大门去。
那少女回了舍中,将周快畅快细细告了女郎一遍,女郎微笑道:“我早知如这等的英雄好汉,区区一个浪荡无形有眼无珠的妇人,那岂能挡住他满心的豪迈?”
转眼想起半日不见周嘉敏,遂问少女:“阿蛮,你见敏儿在哪里去了?莫非又寻卫央去了么?”
少女阿蛮掩着小嘴笑道:“敏儿自到了这里,整日价不在殿下身畔,难怪殿下念想哩——她自去寻卫百将去了,听说今日镇口守备工事告完,卫百将要请镇民们吃酒,这样的热闹事儿敏儿那样爱热闹的怎肯错过?”
“原来讨钱竟为这个?”女郎失笑,手中的笔锋顿了一顿,轻笑一声摇摇头,“罢了,这人惯会出人意料,随他去便是。”
阿蛮笑道:“也不知焦先生那边,这时候煎熬成甚么样子哩。焦先生智谋出群,城府深重,也只在卫百将面前方百谋无用,千算都教这卫百将胡搅蛮缠打乱了盘算,甚么也没有用。”
女郎手中的笔锋又停了一下,隽秀的面容显出些纯粹的笑容,唇角梨涡浅浅,正待说话,外头脚步声起,自是杜丹鸾来寻她了。
只是这番杜丹鸾进门来,带来的并非教女郎欣喜的事儿,抑或说,此番杜丹鸾带来的人,那是能教女郎心生不耐的人。
来人面如冠玉风神俊秀,大袖飘飘白衣如仙,风尘仆仆反倒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除尘的味道,进门深深一揖扬声拜道:“周丰来迟一步,所幸未曾错过要事,殿下恕罪。”
周丰,字长都,河北人氏,籍金陵,长和二十九年,天子开恩科,金銮殿里点三元,周丰人才出众文章华美,当殿六篇佳作压余众,天子遂点当科第一,名为状元,号称鳌头。而后,编修院中效用三年期满,选左拾遗。长和三十四年秋,擢翰林学士院学士。
此人才华出众,中鳌榜上第一名那时,也不过弱冠年纪,至此方二十六七岁,官居五品显贵闻达,天下传言,天子颇有以此人为天策府长史之意。
如今,他到了马家坡子镇,来意如何?
阿蛮没有料错,此时的焦南逢愁眉不展束手无策,卫央来到红袄寺,正与快马自东来的一人说话的焦南逢便知恐怕祸事到头,不出眨眼工夫,卫央一伸手两个字“给钱”,便验证了焦南逢的预料。
卫央要钱,且以“宿金”的名头,焦南逢确无二话可说,只是他清贫惯了,一身的内外衣物也穿一年又凑合一月,哪里有随手掷千万钱的慷慨?当时央卫央饶半日时辰待他筹措,卫央也大方,抱刀在大殿门口一坐:“如此也好,便饶先生半日,我在这里候着,先生请便。”
焦南逢没奈何,哪里敢教卫央在这里久候,倘若揪住幔后那人等,岂非坏了大事?
当时教巡边事使行辕数十人聚拢,强令无论金银帛钱,但凡有的只管拿来,一时凑足了五千钱,卫央使袋子都装着,教王孙肩头搭了,冲焦南逢拱拱手出门翻身上马,不忘招呼一声:“这些许的钱,恐怕熬不到先生一行破了连环的杀人凶案结束,过几日,待先生再凑一些,我使人来取,不可迁延。”
焦南逢气结,这还不够?咱们整日里吃的喝的都是自己掏钱,纵在红袄寺里安身,那也与你守备营无丝毫干系,当时不满道:“卫百将岂不知饕餮么?此举与此兽何异?”
卫央笑道:“对对对,你就把我当饕餮好了。废话不多,这钱你给是不给?给就在这先住着,不给立马滚蛋,惹急了咱们这些配军,不问规矩不知长短,一把火烧了你这存身之地,瞧你还不得风餐露宿去?”
焦南逢只愿这人就此滚蛋,再也不与他见面,摆着手连声道:“但凡凑齐,一并教人送到卫百将处,如何?快走,快走,咱们这里照应不得大军。”
卫央大笑,回程路上王孙掂着肩头上的钱袋子笑道:“百将这法子好,想必周队正此时也讨到足量宿金了,我瞧镇里米粮店铺,自此恐怕三五日也不必开张哩。”
卫央喝道:“你这厮,又起什么贪心了不是?回去之后给我传令下去,谁敢用这法子勒索镇民,不必军棍伺候,一刀砍了丢出去,省得败坏我的名声。”
你有屁的名声,敲诈勒索的都是大人物,这圈子里的名声还能不臭名远扬?
虽在平日与卫央怎样说笑也无妨,但在军规上,不见有几个兄弟至今走路还在一瘸一拐么,甲屯里那可谁也不敢犯卫央的军规,本生了三只手凭此吃饭的,如今也规规矩矩甚么乱子也不敢做,王孙怎会轻易去触这个霉头?
快马回到了镇口,数十来帮着将宿处并着工事完工的本镇壮汉早已告辞而去,窦老大生恐挨军棍,叫苦连天道:“不是咱们不尽心,这些日子来,多凭百将教导,咱们与镇里的上下老少十分相善,只是人家听闻百将设法凑钱要请一顿酒吃,某也千万好说庄稼地里事已毕,不如吃酒驱这一秋的乏,奈何一个个归心似箭似的,拦也拦不住。”
卫央笑骂道:“甚么归心似箭,你当是咱们这样的人么?去,看周队正归来没有,将钱在镇中换酒肉米粮回来,问赵乡将多借锅碗,请各自家眷并镇中人等无论男女老少,一齐都在这露天地里聚它一餐——你只管请乡老们,将咱们的打算说来,自有这些德高望重的乡老出面,不怕再推辞。”
话音未落,周快大笑而归,将两个钱袋子往窦老大脚下一丢,笑道:“幸不辱命,数万钱都在这里。”
“辛苦辛苦,”卫央笑道,“咱们先去瞧瞧这预备来抵挡突袭贼军的工事有哪里尚待完善的,不能贼到镇前,咱们尚在睡梦当中。”
镇口早变了样子,自大槐树以西,平缓坡地也挖出了深深浅浅的陷坑,坑后三道深足六尺宽足一丈的坑壕,里头刺满削尖深埋在里头的尖刺,坑壕之后方是低矮的架子,斜斜地布在陡坡上,最前头左右各有一间望所,望所之后不有几步便是三间略大些的军舍,那是卫央三人的。
身先士卒,卒必肯为死战,这个道理卫央还是懂的。再说就这百人之屯,再往后躲,倘若敌军真来,能躲在哪里去?
在这三间之后,方是新卒们的舍,一火一舍,舍后便是马厩。
果不其然,卫央只这样的将自家先置在敌前的所为,新卒们心安的很,有百将队正如此,咱们还有甚么好能说的?
只是有一样不好,这陷坑壕沟截断了镇民们出入的道路。
卫央命人将新就地丈八长丈宽许的木板,以仿水井上轱辘的木滑轮将长索吊着缓缓放下,一颠一颠地在上头走了个来回,笑道:“周大哥,你说我这个法子好不好?”
“自然不错,方便咱们出入,待夜里便吊起,敌来收起抑或索性焚烧,恐怕来他千人也须半日方能填平这些坑壕。”周快很是钦服。
卫央竖起右手食指一摇一摇:“不不不,周大哥你还没彻底了解我的想法——你看啊,这吊桥般的木板控制在咱们手中,而咱们又是守备军,任何人等不得随意冲撞,是吧?既如此,谁要进来谁要出去,那可不得全听咱们的?”
周快一呆,隐隐觉着有点不妙,这家伙又想作甚么?用来威胁别人么?
“现如今镇中这么多的金主儿,每日出出进进的也有那么一些,如今宿金算是缴了,可这过路费……是吧?”卫央满是向往地搓着手,而后双手画出好大一个圈,“一月半月,这么多有钱人足够咱们宰几番了,这算不算是自力更生创收入?周大哥,我觉着我有做生意的天赋,你怎么看?”
周快背转过身去,还道这百将搞出这样的防御工事是满心为御敌,早知他竟打这主意,周快自觉他决不至于这些日子来挖土伐木那样的卖力!
又听卫央心满意足地立在粗糙吊桥下指手画脚叹道:“山大王有台词怎样说来着?此山是我寨,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打此处过,啊呀呀,留下买路财!”
脚步一软,新卒们轰然笑倒一片。
卫央喝道:“笑甚么?有甚么好笑的?记住我的教唆,往后但有有钱人要进出,先伸手把过路费给我要来,多寡你等自己瞧着掂量——若有胆敢不给的,记住,有一个打一个,要进的打出去,要出的打回去,若不然,咱们只管杀,不管埋!”
周快飞身往镇内去了,说是协窦老大购买物事,实则恐怕受不住卫央这等山大王口吻才是真。
不过晌午时候,难得老天好意,发付日头出来懒洋洋照着崭新的工事,之后一片空地里新卒们有力气的抬水埋锅,有手艺的只管帮衬着家眷里女眷们淘米洗菜,难得这里有了笑声。
不多久,乡绅乡老们带头,满镇上千口老少男女尽都来了,赵乡将牵头埋怨道:“都是一处过活的,咱们尚望大军护佑周全,何必糟践这许多钱财,生生吃一番酒?”
便请有名望的都在壕沟边上寻木料石块坐了,卫央与他等说话,忽见徐娘子素手调羹,偶有俯身时,浑圆的翘臀微微一闪,去掉了厚重的笨拙重重衣物,尽将妙曼身姿摇曳出来,连忙将目光移开。
倒是小姑娘周嘉敏前前后后背着手四处捣乱,她生性烂漫,也无人肯与她计较,只是念着这小姑娘到了哪里那里便鸡飞狗跳,谁也不敢教她果真动手上阵,只好四处走走又回到徐娘子身边,叽喳地说着自己的话,日头下越发明媚俏丽,洋溢欢快的小脸,瞧地卫央心中十分满足。
与甲屯这些日子来交往,这虽都是些有劣迹的配军,镇民们却发觉,原来却过那些过往,他等也与常人一般,遂也往来中多了些随意。
有乡老遂问卫央求助:“这些时日也久了,咱们看红袄寺教官府中人看着,眼见铁线娘娘的寿诞怕也办不成,这怎能行?卫百将若能在官差们面前告咱们的心意,哪怕饶一进两进处教咱们去烧个香,那也算为铁线娘娘添了些许香火人气,这也十分好。”
卫央沉吟片刻,没有照白都应下来。
他如今倒真颇为感谢那女郎将他自红袄案里摘除出来,若不然,那案要破,定要将红袄寺翻了底朝天,镇民们信奉铁线娘娘,如此一来虽不至口出怨言乃至持械对抗,然甲屯与镇民们能得此时渐多的往来?这非他所愿。
只是卫央并不觉女郎乃出好意教他如此,她所图者,定尚有自家并非瞧见之处。
要么,今日夤夜探她军营去?
一得一失,得以诚心换取,失必有缘由,卫央自觉如今所失却的,那自非日渐远离与甲屯,与自身必然相干的未知的连环大案所出后果而无它。不能知其然,自不必提知所以然。
不知,虽暂且可免不少的麻烦,然到来这马家坡子镇里的几拨人等,哪一个不是神秘不可测的?纵身为这密如落网之大事里的一卒一子,卫央也不愿浑浑噩噩中就这样情愿抑或不情愿,直接抑或简介地为人出力,终尔死到临头也不自知。
他总觉着将到来的事,再大也与荒野抛尸案、红袄案乃至窝藏军械案息息相关,既躲也躲不开,何必自作鸵鸟掩耳盗铃将自家先以自家编制的阻塞挡在耳上?
卫央隐隐能感受到愈来愈强烈的血火的味道,这血火既有战地里的,也有在这小小的马家坡子镇内部的,照直了说,便是围绕在这定密切相关的连环数案中始终贯穿的脉络上的尔虞我诈。试想,甲屯如何这样巧成为了不必这样快便往战地里送死的轻兵?他这个百将,如何又归来路上恰逢那抛尸一案?而那死者,又竟是镇中土兵?红袄案,又怎会那样明目张胆地在自己眼下似乎要教自己瞧出甚么端倪地发生?而那明情是自己作了铁锹而非握铁锹之人的起获军械案,到底这上千精锐磨磨蹭蹭地迁延至今不肯尽数起毕押运回原州去破案,去抓获图谋不轨的窝藏主谋,竟却要在这马家坡子镇里虚度时光?
而这一切,似乎已经连成了一条线,这线最上处系有淬毒的利刃,利刃要刺往谁的心脏?
甲屯,抑或只他卫央自己,要斩断这一条线,还是在这条线上添一把力气?
无论动与不动,卫央心中都明白,作为这马家坡子镇里手握力量的各势力中的其中一股,他都不可避免地要被这一条线卷将进去。
不知此线,安知所往?不知所往,怎可动或不动?
卫央做得猎犬,然他宁可选择连一个旁观者也不作,但这由不得自家。由不得自家,那便总须添油加柴,不知其纹理,卫央不愿为猎犬。无论这迷雾般大事里谁为猎人,卫央也不愿为猎犬。
为大唐,卫央自觉猎犬做得,鹰犬也无妨,情愿也好,被逼也罢,他不怨人。大唐这样的大,总要有为这千万里河山去流血的人,这样的人又那样的多,他一人投入置身其内,又有何妨?
但这迷踪的背后,真是所为大唐么?
一叶障目,那便不见泰山,看山景者不知庐山面目那且罢了,若是身为山中客,竟连足下悬崖坎坷也不瞧个明白,那怎能成?
夕阳又教浓云遮挡住了,北来的风里,似渐渐已杂了雪花,更杂了血与火的腥味儿,顶上铠甲,又将直刀握在手中,卫央往北深深叹了口气,夤夜探营,必能知些许事端,此一去的决心,已然定了。
大枪立在身旁,手指贴上森冷的锋刃,千军万马九死一生里闯出一股直觉的卫央微微轻叹,他愈来愈明白,这大枪到了这时代,总要刺出的,利刃饮血,终究会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