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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并非仅只汉人的大唐。
这一年的大雪似乎较往常更密集了些,寅火率方北出数日,彤云为朔风卷着又往南来了。
立在洪德寨北十里外的中军大营,后方送来的辎重又交割了,这一批来的却多是棉衣,三军上下齐备发,便是轻兵营,也头一次领到了来自朝廷的心意。
中军大帐里,平阳手托香腮,背对着帐门瞧着面前高挂的图子半天也没有言语。
帐下上将均到了,一动不动不敢大声喘息,只又多了幕府的,右厢下李成廷当头,后头排开一众军政幕僚,周丰位于其中第三位。
他是幕府典史,掌统筹幕府计较之总结,又挂着翰林学士的头衔,自然清规显达。
自入帐后,周丰心中便有一个疑惑,平阳立公主府后,那龙雀便从未离手,今日不见军案上搁置,又不见阿蛮怀抱,去了哪里?
那刀并非只是一柄刀,其中象征的权力与意义,在周丰瞧来便好比是平阳的贴身玉环凤配,纵杜丹鸾与她情如姊妹那也不敢受用,如此,天下无女子真敢带那一柄刀,如此,那刀若不在平阳身边,恐怕便教她嘱托给了甚么人。
李成廷满腔的怒火,自这一番天子诏书敕命下达时便腾腾地咕嘟嘟冒上了心尖,冒上了胸腔。
长和三十七年大雪时节之日,长安使使节至京西军中,宣天子旨,加平阳秦王,遣钦化侯步真·拖林率蒙兀室韦部包尔铁赤狼营三千精骑赴边线听用。
为李成廷所怒的,正是平阳只加秦王之勋,却并未调她公主府与天策上将的爵与职,这也就是说,平阳的秦王只是个勋位,实际行的还是公主府与天策上将的权力,当然,李成廷也明白,这是天子在为他这个女儿继大统做的又一个布置。
更教李成廷恼怒的,又是钦化侯步真·拖林这个人以及他的包尔铁赤狼营。
钦化侯,本为吴王北征时所伏蒙兀室韦一部的首领,当时历二十年,这一部蒙兀室韦方内迁中原,朝廷册其首领步真·苏为钦化侯,至此历三代侯位传到了步真·拖林身上。这个拖林,诚实可恶!
原本这人与诸侯王颇有往来的,这一部蒙兀室韦人内迁中原时方不足八万人,至今已逾二十万,然自内迁后与唐人通婚,这一部蒙兀室韦早成了大唐的一部,世代忠诚,颇为朝廷亲厚。自平阳西征破西域十六国,拖林竟刹那间脱离了与诸侯王的往来,投入了公主府效力。
蒙兀室韦素来只钦服强者,这在李成廷瞧来便是朝秦暮楚,怎能不勃然大怒?
与诸侯王交往,拖林只以私人身份往来,包尔铁赤狼营精锐天下少有,又驻在长安为天子卫率,诸侯王能不眼馋?这忒地没出息的拖林,自家投入平阳麾下也便罢了,生生将这蒙兀室韦内附一族并一营三千精骑都带了过去。
呼延赞与杨业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高继嗣联军至此初战以败,平阳却在此按兵不动,她在等甚么?或者说,她在忌惮甚么?
朝廷里那一档子事儿,身为上将重臣,呼杨怎能不知?牵涉夺嫡,他二人自一力支持平阳,然平阳自己决心尚未决绝,太多的劝,那是不能出口的。
这两位老将堪称位极人臣了,若再在这夺嫡之事皇室大统上更复多言,免不了要教人猜忌,猜忌便也罢了,耽误边事国事,如何了得?
平阳心里在想甚么?
秦王之勋,公主之尊,天策上将之重,这是天子在不遗余力地支持她一四海统九州,同时也暗示出了朝堂里那些个诸侯王的野心已迫地天子不得不更将平阳前进的脚步往最快处催,她心中已明了了,这一次,自己要面对的并非只是联军与契丹,这些明面上的敌人,已与朝廷里的偌大一股势力联起了手来。
是该先破外敌,还是该先攘内患?
平阳倾向于两路并行,于是,她需要步步小心,如今容不得有丝毫的差错了。
那么,明情有诈的沙坡头里,到底会有甚么在等待着自己?
这一时,平阳无比渴望卫央的寅火率真扎入沙坡头去了。
这个狡诈的家伙,他会是帮着自己的那个人,定会的。
想起这人在马家坡子镇里又厚又黑地吞了赵典空的十数斤金锞子,平阳眉梢里便带了喜意,这人啊,以常规的用人程序是迫不出他的能力的,只有先将他架上更高的位子,他那护犊子的德性才会教他不由自主地自己钻到为国出力的口袋里来。
唇角的梨涡渐渐隐去,平阳又挂起了忧心。
区区两百五十人,偌大的沙坡头,他能进得去,破得了么?
如若破了,怎生守得住?那些许人手怎能勾引联军乃至那个女郎将她的后手抖出来?
“天下竟还能有那样一个女子,算得上了不起了。”想起密报里所说的那个同样如启明星般优秀的异族女郎,平阳微微一笑,心下赞叹,又摇了摇头,“内圣外王,岂是这样个群雄并起的世道里能做的!”
帐下众人面面相觑,莫非这聪慧天下头一份的女郎,在这图上半晌里瞧出甚么端倪来了么?
不待问,阿蛮轻手轻脚钻进帐来,疾步到平阳耳畔低声道:“殿下,锦娘与她的扈从都回来了,如此不便相见,只说待机又要出击。”
平阳如释重负般轻轻吁出一口兰息,又听阿蛮低声道:“锦娘说,卫率正孤身与麾下王孙闯入了沙坡头中寨,意图不明,手段不明,寅火率,”犹豫了一下,阿蛮方道,“寅火率上下一心,俱有死战报国的心意。”
女郎睇她一眼,少女分明有说好话的情义,以那人的狡诈,轻易他怎肯生出死的念头?
李成廷竖起耳朵听不清楚,只当是与他等有瓜葛的密报,干咳一声侧身笑道:“可有甚么好的战报来了么?”
阿蛮后退一步,垂手立在了军案之后,恭声道:“钦化侯到了,正在帐外请见。”
平阳笑吟吟的面上顿时一滞神色,一边笑着,回转身来坐端在帐上,心中很是无奈。
这个钦化侯,他报国的忠诚那是毋庸置疑的,譬如太宗文皇帝时的阿史那社尔,虽祖为胡人,内迁之后便为唐之一族。只是这人太有蒙兀室韦人的秉性了,教他好生做个富贵的王侯他倒不情愿,若有战事,必定上书天子求为前锋,着实是个为老不尊的难缠人物。
“请钦化侯入帐,众将帐外迎迓不可怠慢。”平阳自己是不好起身的,这拖林自投公主府,十分不耐上下人等的尊崇,每到府中求战平阳必大礼迎他,恼地这老将怄火,三番五次拂袖而去,只好平阳摆着架子,他才欢天喜地称是瞧得上他这内附的半个唐人。
呼杨二将也咧起了嘴,这个老家伙,实在难缠的很,这一番亲来定为求前锋,可他身份尊崇忠心耿耿,倘若战阵里有个闪失,谁敢轻易允他的请求?说不得,今日又要与这老家伙一番口水四溅了。
平阳话音甫落,帐帘挑起先闪进个粗糙敦壮的老头,金盔金甲弯刀劲弓,宽厚的额头,细长的眼眸,乱蓬蓬的胡茬子,顾盼间肆无忌惮,走一步便踏地地也颤抖。
这便是步真·拖林了,他原本不姓步真,其祖时求为唐姓,当时朝廷问策于吴王,吴王表奏:“蒙兀室韦部为唐人一部,花苑里万花之一珠,岂能政令湮灭?曾有太宗朝时阿史那部因一人一姓之不变而生变故事乎?”
遂诏答,不可。
然为表与当时受突厥与以后的契丹辖制的各部蒙兀室韦决裂,内迁之部连番求族姓,先帝时,方准步真·拖林求太宗朝时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之名为族姓。
将上下人等俱都瞧过了,这老家伙直挺挺往地上一扑,满口比之诸多唐人更准的大唐官话高声唱拜:“老臣左义卫大将军、云麾将军步真·拖林,钦化侯刘孝拜过公主殿下。”
口中这样唱拜,这老家伙眼珠子滴溜溜骨碌碌地转。
满帐上下,俱都教他气笑了。
这厮,先帝已赐他族姓,他却又说既已归汉,便该有汉姓,遂取自姓为刘,又上表称忠唐如子尽孝,遂名为孝,不及朝廷阻止,这厮已将自家十来个子女往京兆府与户部诈称得恩准飞快该姓为刘且取了名与字,乃他如何?
如今先口称朝廷官秩,原来他果真是个武将,教满帐不可混乱了。
而后又将汉名前加了勋爵,倘若平阳在这中军帐里不使他为将用,只好将这勋爵来称,如此,他这刘孝的姓名可真就此定下了。
待这人的无赖,平阳心中一时奇怪,暗暗好笑道:“若将这人教与那人对付,他两个又该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这拖林德高望重乃是真的个三朝老臣——壮宗明皇帝时,他正是童子便为老钦化侯带入朝堂面见过天子受封为千牛卫羽林郎,先帝真宗时接替为钦化侯,钦命左义卫大将军,当今天子即位时便加云麾将军,怎能不是三朝老臣?
在他面前,辈分久远如李成廷也不敢托大。
平阳先端坐受了他的大礼,而后方起身避开双手虚托:“老侯爷快起身,这番来——”
“喏,老臣谢过殿下恩典!”这老家伙一骨碌翻身起来,飞快往杨业之后的赵匡胤一挥手,“借光,劳烦让让,这里该容得下老夫的身子了。”
赵匡胤怎敢与他理论,何况这老将的职爵真在他上,又是个满朝上下谁也不敢得罪的老油子,只好顶着平阳暗示他找理由将这老将打发出去的目光,硬着头皮与同样赔着笑不敢发一言的潘美往后倒退,让出个容纳拖林的位子来。
拖林心满意足,站定后低声道:“多谢,多谢,小赵子,回头归了长安,来老夫府上吃酒,你放心,不会亏待你这一让之恩的。”又拍拍前头杨业的肩膀,“老杨,你与呼延老黑都是上将,身负左右两翼的重责,这中军前锋的差使,不便与老夫争抢了罢?”
两员叱咤风云的老将怎好与这老家伙理论,索性充耳不闻,管他怎样说。
拖林得意哈哈大笑,双手叉腰不可一世,环顾满帐上下洋洋自得:“好,好,看样子,没有人会和老夫抢这前锋一职了,好!”
瞧出平阳的无奈,周丰心下一喜,他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自忖这与他并无交情的老将也该卖些面子,于是拱手长揖笑道:“老侯爷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接下来便是年迈体弱了罢?”拖林把怪眼一翻,凸着肚子哼道,“老夫自与武人一众兄弟子侄说话,我等都是年老体弱的人,战死报国那痛快的很,甚么安稳周全,干你娘底事?”
周丰一愕,怒容满面便要发作,霍然间,拖林按住刀柄森然张目喝道:“神都有个劳什子鬼才子社,这些日子整日借西南不稳发挥异族不能同心之聒噪,竟敢将步真氏并列党项李继迁之流,敢是你这厮出的力么?”
此言既出,一时满帐骇然,平阳忙要安抚,拖林掌刀在手,厉声道:“自壮宗皇帝时我部内归大唐,无一时不秉承额吉可汗教养,血誓为我朝效力族灭人死也不生反叛之心,至如今,步真部好汉子的血,与唐人好汉子的血都洒在大地上,融成了皇帝陛下胸怀般的大海河流。此正值智慧勇武的公主殿下把太阳一样耀眼的大唐指上明亮的道路之时,步真氏男子愿驰骏马,女子愿每天喂养双倍的茁壮婴孩,就连老人也情愿把自己的儿子和兄弟送到军中以为前锋死士,你们这些读书的,怎么能说这样诛心的话?”
顿了顿,拖林又傲然道:“自步真氏祖上三代到今天刚出生的婴儿,都是在我们的龙旗上用刀枪和敌我的鲜血染了忠诚的勇士,你们这些只读了几天书就把自己当栋梁勋略的弱者,怎么配说这样的话的身份?”
训斥完周丰,拖林举起了自己的手,向平阳道:“公主殿下,你的智慧和胸怀,如同皇帝陛下的仁慈一样,只要有太阳的地方,就有你雄鹰一样的目光,步真氏的忠心,在额吉可汗马头前许下的承诺,殿下一定会看的清清楚楚,我愿意再次用我的鲜血,向公主殿下表达我的忠诚和决心。”
刀锋过手,拖林的鲜血染红了他早就备好的白绸。
事已至此,平阳只好再次收下。
步真氏口中的额吉可汗,就是中兴大唐的吴王了,当时内附大唐的降部甚多,然吴王最是厚爱的,便是吃苦耐劳坚韧却弱小的蒙兀室韦部了,是部感其德,以例尊吴王为本部可汗,当然,这个称呼是本尊当年的长公主的,只是长公主是为女儿之身,又与同被尊为可汗的吴王干系匪浅,加之朝堂里纷纷扰扰诸事繁杂,这样的尊号方渐渐在步真氏族人口中成了吴王本人。
在步真氏心中,额吉可汗是神祗般的传说,谁敢有半分玷污?将额吉可汗拿来发誓,那便是最认真的誓言了。
至于吴王为何自一开始便那样厚爱步真氏,额吉可汗为何在当时听说小小的蒙兀室韦一部就在军前百里之外时决意以十数年光阴感化教养,至今已无人追问了,倘若敢有人质疑额吉可汗的用意动机,步真氏十数万人便与此人不共戴天。
便是平阳也不敢那样去猜想。
劝阻了平阳就势要卸幕府落在中军处的权力,拖林反而阻挠了,态度十分坚决。
不解他的用意,只好都顺着他的心,至此罢了,拖林又来纠缠,好歹抢了个中军前营左卫的职责,这才欢天喜地立在杨业之后不来折腾了。
如此,李成廷方敢再提旧事:“如今南汉北伐,北燕南下,西南不稳,东海有动,兼且契丹大军莫测来去,联军公然引我军入彀,上将军有何高见?”
潘美高声道:“事已至此,唯死战而已,整日价商议来商议去,能将石重贵说死,刘鋹骂退么?”
“潘将军稍安勿躁。”李成廷笑容满面,“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如今我军知己也不达,恐怕不为好。是为巡边事使,小王自该尽心尽力,如今陇右节度使与中军处尚未同步战法,万一一着不慎为贼所趁,这十数万大军,当全赖陇右供应辎重粮秣,怎能不事先有个联络通气的举当?”
右首里众将气往心口上撞,这陇右节度使,正是以雍王身份该管吏部的李厚琮,李成廷意欲何为?
方日前先发了与弋阳侯干系匪浅的赵典空倒卖军械事发仓惶谋逆的案子,天子又突然加秦王勋,平阳怎能不知京西一地的战事,也是她与这些诸侯王的战场?若军情大事事先为这些人得知,便是沙坡头无彀,恐怕也要生出彀来。
可若照本性不与他说,长安教这些诸侯王造出些乱子来,辎重定不能按时抵达,粮草不到,军心不稳,如何是好?
一时间,平阳有些心浮气躁,一个冲动直蛊惑着她:“速战速决!”
阿蛮待平阳的了解,恐怕天下再无几人能与她比,只看平阳脸颊上怒红涨起纤手按上了案头,顾不得此处是中军大帐无令她一个小小的侍女不可多嘴,进一步脆声道:“殿下,轻兵营假校尉卫央曾有提议,不如先听听他捎回的消息?”
沉默的帐里,一时众人听个正着,李成廷厉声道:“轻兵营之死士,军情大事上何来正经计较?中军帐里,你一侍女,怎敢大言惊扰?押帐校尉,着将这贱婢枭首来!”
平阳凤眸里厉芒扫过,再也不忍心中的杀机,教右首里众将瞧见,大喜若狂,这些年来,他们已瞧明了若诛诸侯王,当今天子是靠不住,只有将诛除这些内患的盼头都放在平阳身上,如今,她的杀心已动了。
拖林大步抢到左首,盯住李成廷咽喉嘿然冷笑:“李成廷,你再越俎代庖试试?”
呼延赞按刀也道:“会王殿下,老夫也是边城里浪荡出身,你言下之意,老夫也当不得左翼将位么?”
赵匡胤倒言轻了些,只他是个全然的农夫出身,一张红脸愈发颜色沉重,淡淡道:“不以出身论英雄,会王殿下这巡边事使三番五次滥行权事不说,咆哮中军帐也罢了,只这话,未免教赵某心里不快的很。”
拖林仰天打个哈哈,回头往平阳请令:“侍女僭越在先,念其护主之心,死罪当免,请施军法惩处。李成廷有违太宗皇帝教诲,武宗皇帝遗志,当今天子重托,罪当诛,老臣请为监法之将!”
李成廷大怒:“我怎地有违教诲遗志了?”
拖林又大笑:“身为太宗皇帝子孙,竟连太宗皇帝的教诲也不知,又该杀!”
将个李成廷瞠目结舌,油然他想起了那个该杀的卫央!
这一老一少,何其相类?
平阳心中一暖,好歹将这一番帐里的胡搅蛮缠都按下,只斥责了阿蛮几句——这斥责倒也是真的,寅火率孤军北上,怎能教李成廷得知?别的不说,以这些人对“有陈礼之姿”的五个字的忌惮,他们此番是定要与外贼有勾结了。
只事已至此,她只能寄希望于卫央早早出发了这么多天,与李成廷得知此事再做打算错开了些时候,当时斥责了阿蛮后话锋一转,按下心中的杀机向李成廷微微一笑,道:“会王不知,我已诏教卫央为天策府假校尉,持我龙雀刀,怎没有国家大事里说话的位置?”
阿蛮那话出口时,周丰死死地瞪着眼瞧着平阳,只盼能从她口中得出并非重用乃至亲厚卫央的话来,却这一番话再出口,那满腔的希望,刹那间都化作了狰狞的恨意。
一瞬间,周丰已心下有了定计,此路不通,是时候另寻出路了。
他须教这些人都追悔,只因再他心中,自己真是个人才。
听说龙雀在了卫央手中,呼杨二将不再多言,李成廷杀机自眼前一闪而过,他却将心思一时间落到了后头的周丰身上。
有此人,这番不必他亲自出力对付一个小小的假校尉了,那会牵扯他的大事进程。
拖林再三听到卫央的名字,又听平阳竟将龙雀也交了给他暂用,粗眉一挑,心中已有了计较,当时笑道:“竟有敢区区一率人马便往敌境里钻的好汉子?公主殿下,老臣心里有句话。”
平阳只想再怪阿蛮一番,但她也知道阿蛮的用意,那是要教当时冲动的她静下心来不教李成廷奸计得逞,心中一时忧心寅火率的安全,面上笑道:“老侯爷出了名地直率,何必教那句话从嘴里出来?”
这话出口,女郎心下一颤,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可恶的有一张不太黑的黑脸的人,他常说的就是“我出了名的怎样”,怎地教他带到这歪路上来了?
拖林笑道:“以老臣看来,此战天下已动,怎会少契丹?不如暂且将这卫央召回,殿下爱惜老臣筋骨不再当年,包尔铁赤狼营却都是好小伙子,老臣之见,不如将我营调拨一部予他,这好小子既有孤军深入敌营的勇气,能教殿下也瞧得上眼,想必是个真好汉子,有我营一部帮他,想必更会好些。”
散帐后,左首下的尽皆走的一个不留,右首里众将方知寅火率竟已到了沙坡头处。
平阳教阿蛮细细将锦娘捎回的信息道来,阿蛮道:“具体的也不知,只说在沙坡头外,卫率正仔细询问了深知沙坡头风土人情的仔细,自与麾下王孙亲赴中寨去了,怎生进,他只说‘不曾出,何必进’便不肯再多说,寅火率此时为周快率领,山林深处不知所踪了。”
这人,事已至此了还要人去猜他的动向用意,真是个不好的坏人!
平阳心中嗔责,又问阿蛮:“待眼下战局,他怎会知北燕南下,南汉北伐?因此他待眼下中军甚么主见?”
阿蛮想了想才道:“当时她也问起过,只说是计较已定,尚未见敌变突显,何必急于一时。”
呼延赞有些心神不宁,杨延玉同呼延必兴远哨侦探如今尚未转回,卫央又率区区两百余人敢图偌大一个沙坡头,毕竟他三个都是少年人物,万一出些差错,本便九死一生的行军恐怕真要落个全军覆没,那该如何是好?
平阳待老将的担忧自然心知肚明,军国大事在前,子侄儿男又在其中,怎能不挂怀?
遂问阿蛮:“那么,卫央用意何在?要以区区两百余人取沙坡头么?取了又如何把守以待中军抵达?”
阿蛮摇摇头:“她也问过了,卫率正不肯答,又只说只消能进得寨去,沙坡头满城都是雪,便满城都是我军。”
“阿蛮,方才你不该将寅火率的事儿当面说出的。”左思右想,这一帐的上将均不得知卫央的用意与看着总觉是无稽之谈的援军之说,然谁也无可奈何,平阳按了按双鬓,瞧了阿蛮一眼,正有女校尉进帐来往炭盆里添火,帐帘卷起时,外头纷纷扬扬又果然起了落雪,她怅然半晌,幽幽叹道,“只好稳妥为上,待沙坡头处有军情回传了——却不知他们如今到了哪里。”
诸侯王逼迫天子只能加她的勋爵来重在战区里的分量,四面诸侯敌国又群起来并,内忧外患之下,平阳的心有些乱了,内忧与外患交织在了一起,她只想有个与她知己的人,哪怕帮她分三中只一的负担,那样,她便全然将这些内贼外寇,任是谁也不放在眼里。
大约黄昏时,空地里凝立北望半晌的平阳,大氅上落满了厚厚的雪,那个狡诈又热心肠的家伙,他会回来么?
以他的大胆与自信,真的是骄傲如她的平阳公主的知心之人么?
大唐当有凡语汉话者,凡书汉字者,凡龙旗飘扬之地卫士尽为唐人者均为国土的疆域,这疆域,平阳能取一半,另一半,你能如我一般不为自家,只为这个唐字便尽皆取来么?
想起那日里在孙四海军帐中一番尴尬后的对话,平阳心中莫名十分的轻快,向远远立在一边的阿蛮招招手,教她过来方道:“命翎报快马回京夜见天子,请铸权剑一柄,同龙雀之重。”
阿蛮一呆:“殿下要用剑么?我教人寻铸好的上等利剑来便是,何必兴师动众?”
“有一种剑,长三尺,阔近一寸,分八面,出将可号千军万马,入朝能斩王公将相,须历时八月方可成,秦皇曾使以统列国,汉武曾挥以成强汉,太宗文皇帝持之定四海,平阳不才,也有一柄,却只那一柄,怎可教这人永远霸占着去了?”女郎将手轻轻掐了阿蛮的脸蛋,笑吟吟地道,“若无此剑,那坏人怎肯全心全意地为我朝骠骑大将军?”
阿蛮听地呆了,她心中明白,那柄剑出世,自壮宗皇帝至今的三代天子许以“取燕云者封燕王,平南汉者立越王”的许诺,便要有个主人了。
可若是那样,那个很好的坏人,他还能是殿下的知己,教人好气又亲近的人么?
他是绝不肯成为那样的人的,平阳心里很笃定,因此,她愿将未来属于自己的天下,再铸一柄天子剑与他共理。
那个狡猾的人,遂他的意堕为商贾农夫教自己一人应付这再昌盛也纷乱的天下?
“休想!”平阳撇撇娇俏的嘴唇,本朝之初,英雄豪杰欲为帝为王的那样的多,太宗皇帝不也与驭着他们共创了这烈烈的大唐么?只消天命不绝,李家的天下岂是那么好夺的?既如此,四海之大都能容下,为何容不得一个没志气的坏家伙?
没有一个王朝能千秋万岁,同样的,没有一个朝代能因一人就无缘无故土崩瓦解的。
与其将精力都投在防范打压别人的地方,不如修身养性,将那些有本领的都团结在身边共创一个繁华更胜孝武之强悍、玄宗之昌盛的时代。
自始至终,女郎一直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