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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南望王师,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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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正午,中寨里扰乱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有愈发扩大的样子。

    时近黄昏,那喊杀声渐渐方歇了,也不知是那些血勇的汉子们藏起来了,还是教由贵使人扑灭了。

    时已到人定,东西二寨无人入眠,然卫央尚未回来。

    沙坡头有刘氏一族,数他族人最为多,世代都在京西这里耕种繁衍,到了刘蛟这一代,生出本家十余户,虽不曾有作过高官显贵的,然沙坡头本为要地,百年来与党项伪魏乃至蛾贼交战,这里不是辎重存放处便是中转兵员地,倒世代这一族都出一两个官止校尉的行伍里老卒。

    长此以往,这将士难免阵上亡,刘氏渐渐也有往读书向走的人,上一辈里只出过个秀才,到了这一代,族中已有两三个潜质不错的少年,刘蛟这样十五六的少年郎,素来崇敬那几个族兄。

    然眼看着和和美美的日子到了上坡最要紧处,沙坡头由贵叛国了,军里为锐士的刘氏勇士刚烈强硬,当场要拔刀火并那厮,一时间,人死族亡,只将些老弱幼稚的留在了人世里,壮年的妇人,那厮从了契丹贼的撺掇竟也杀了个殆尽。

    而后,刘蛟会同族里与他这一泼少年最是相得的兄弟刘旄几人,私下里商议公推逃亡山中的刘叔子为首,日夜思念王师北上时先杀由贵,再去投军报国。

    那一场惨剧,将少年们教识得了一个道理,在这世上,管你学富五车也好,乡里闻达也罢,刀兵面前,只有手中的刀子才是真道理,若刘氏不曾退出军将精力都移到识文断句上,以族兄们十余人若都在军中效力,叛国奸贼纵要加害,安敢如此丧心病狂?

    刘蛟才十六七岁,他不爱读书,只羡慕能骑烈马可弯雕弓的壮士,上一辈的叔伯里,刘叔子随他大兄学了些行军打仗的法门,刘蛟好是敬服,那一行的族兄族弟里,他便只服这兄弟两人,眼看着邀刘叔子已出了山大事可图,竟往寻平日倒颇敬爱的侯化时,这没骨气的贼将他也杀了往由贵那里去表忠心,这些个热血正烈的少年,不是那帮垂垂老朽可比,一时便要发作出来报仇雪恨。

    到了这一步田地,天也不可靠——天若可靠,由贵怎敢反?

    地也不可靠——地若可靠,胡虏蛾贼怎敢来犯?

    人更不可靠——似侯化那样的有骨气的,至今也成了软骨头,谁能可靠?

    于是,少年们吃了长老的劝暂且安稳了些,转过身背地里却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刘叔子家的废墟地里,残破墙壁之后,成了他这数十个同族的,同乡的,同志气的少年郎们密谋大事的地方。

    会合之后,刘蛟自粗壮凶狠的刘旄手里取过一条不知自谁家棉被里扯来的白布条绑在了胸膛上,低声而坚定地道:“各位,咱们都是好兄弟,事已至此,说别的已没了用,由贵叛国在先,戕杀我族人在后,这是国仇家恨,身为刘氏子弟,我自忖不可不报。又如今,刘叔子去寻侯化说服他不要为虎作伥,侯化竟又将他杀了,由此可知,这些狗贼是铁了心要当胡人的走狗了,你们说,我们如今该怎样才好?”

    刘旄通红眼眶,手里握着明亮的猎刀,闻声一刀砍在墙壁上,恶狠狠叫道:“有仇报仇,杀了这些狗贼就是了,还用问?”

    少年们纷纷叫道:“是极,是极,如今刘叔子没了,咱们虽没领头之人,却都有一腔子血,走,杀进镇守府,杀死由贵狗贼,为刘叔子他们报仇雪恨!”

    见人心可用,刘蛟从地上拿起自己的弓箭,又举起手里紧握着的一张硬弓,神色肃穆道:“这张弓,咱们都见过多次了,这是刘叔子用来射杀野兽的。今天,那些腐朽的老头子们声称待王师来了再做举动,我看他们的志气和血性是被胡虏贼寇消磨掉了。哼,我听说南边出了个好汉,单枪匹马就杀了拓跋斛,杀了高继宗,杀破数万贼军不敢有直面的,咱们的勇力比不上这样的好汉,但咱们的勇气,那也可以和这样的好汉子并列。刘叔子在天上看着,我拿着他的弓,今天会冲在你们的前面,如果我胆怯了,后退了,你们可以躲过刘叔子的弓杀死我。”

    刘旄高举猎刀喝道:“和野兽搏斗也会死,杀贼报仇也会死,与其窝窝囊囊死在野兽嘴里,不如死在报仇的路上,是好汉子的,都跟我来!”

    这是个莽撞的人,刘蛟一把拽住喝道:“虽然我们都是有勇气的人,但毕竟敌人众多,如果还没有冲到敌人面前就死了,那太不值。你们听我安排,咱们先不要声张,偷偷靠近镇守府门口时,你们看我一箭射杀由贵的走狗,大家立刻拔出刀子冲上去,趁着他措手不及,只要杀死了由贵这狗贼,剩下的就是咱们追着他们杀了。”

    听他安排地井井有条,少年们自然信服,各自便告辞先回家去饱餐一顿,刘蛟不忘叮嘱:“回去之后切不可露出破绽教那些腐朽没志气的老头子发觉端倪,吃百家饭,长百样人,唐人里有的是咱们这样的好汉子,但也不乏由贵这种走狗,侯化那种软骨头。”

    又约定了集合的时候,这里正要解散,断墙外脚步匆匆,有先跑出去的少年倒跌回来大声叫:“不好了,由贵这狗贼发现咱们在这里要起事了,外头大批的由贵心腹前来捉拿!”

    少年们吃了一惊,刘旄大吼道:“直娘贼,索性就此杀他娘的去,不怕死的,跟我冲出去啊!”

    这厮竟是力大的人,一刀砍断了门框,高举猎刀飞身扑上断墙,奋力往下一扑,愕然抬头张望的巡逻军一人竟教他劈头砍断了脑袋,白花花的,红通通的,绿油油的,一股脑都喷将了出来。

    领头的逻卒火长见此大骇,厉声叫道:“快扎阵,有乱民造反了——你等顶住,我去通报将军!”

    原来,这只是个巡逻的逻卒,并非得知这一群少年密谋起事而来捉拿的,只这虽都是些野兽也杀过不少的猎户子弟,毕竟那等大事不曾做过,心急先要回家吃饱了肚子的少年一出门撞见了这逻卒一行,那火长知这刘叔子的家是被一把火烧了的,胆敢在这里出没的,那都是不要命的刘氏族人,当时见是个少年,心想拿了正好去邀功请赏,贪着这便宜而来,反将那少年惊地当是来捉拿的,一时少年们起事提前了多半天。

    刘旄既杀一人,趁着逻卒们不备又一刀砍翻一人,顺手一抹脸上的脑浆血迹,挥刀再杀,口中暴喝道:“由贵狗贼,害人不浅,快还我刘叔子一家命来!”

    事已至此,虽瞧出这只是个误打误撞的刘蛟也没可奈何,索性一横心,横竖都是个死,轰轰烈烈就此杀将过去,那也好得很。

    弯起硬弓,嗖的一箭,那骇破了胆的火长教刘蛟一箭射杀,那刘旄又一刀砍死了火中伍长,所余几个逻卒登时大乱,纷纷退避往四处逃去,一面大喊:“刘家的作了反,刘家的作了反。”

    这中寨里并无街道,曲曲折折的民居,连着外头小本买卖家的铺子,似到处都是小街,到处并无街道,这一火逻卒不是由贵手中精锐,教刘旄一伙先杀了几个,又见涌出一群少年如狼似虎,当时不敢抵挡,纷纷散作了溃卒,只一个个嗓门大的很,不片刻,将中寨里传遍了个消息:“刘氏的一群后生,抢了刀枪作起了乱来。”

    刘氏长老们吓了个半死,一边恨恨骂着后生们牵连家小,都知由贵残暴,谁再敢逗留?只好趁着由贵尚未得知反事,卷细软携老幼一股脑竟先冲到了后头乱山里去了。

    那山不甚大,然由贵那些人手,除却要日夜护卫在他身边方能安宁的大批精锐,竟一时奈何这山不得。

    闲话时说得多,那一泼少年既作了反,杀了这逻卒一些,又抢了皮甲刀剑之类,人手有了器械,胆气一时又壮了不少,拉住追着杀贼的刘旄,刘蛟叫道:“本来说好要拐进镇守府才起事,但贼既已发觉了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了,横竖都要杀贼,不分此时彼时,走,咱们冲进镇守府去,先杀由贵,再诛贼党,接应王师入寨,大伙儿都是功臣啊!”

    毕竟由贵镇守沙坡头多年,与他同生共死的精锐也还是有的,他也知若这一泼与他势不两立的少年一旦逃入了后山那便是心腹地里的隐患,本想假作不及知将这些引入镇守府一处诛杀,又恐这里头有不察的潜入藏进府中日夜威胁他的周全,不及通知后头养神的契丹来人,教家将点起两百精锐,鼓噪着奔出府门迎着那一泼少年们杀来。

    这里事发,寨里只这样点广阔,这半天里,民众尽知刘氏族里竟反了又一泼少年,没了血性的摇头叹息只说又一拨送死的,但凡有些血勇的,偷偷备好了器械,心想一旦再有个领头的,咱们都杀出去好歹助一臂之力,万一能杀死由贵那厮,岂不也报了咱们族人也死在他手里的大仇?

    然毕竟这时代的人,多的都是有气节的,京西一地久为当年吴王栽培,那忠君爱国的信念更较旁处浓烈的多,长老们心下虽怕,却也都想:“如若王师已到了,咱们也该鼓动后生们拿起刀枪为王师内应,只可惜现如今既未闻王师金鼓之声,寨内又无个万人敌的将领,这些少年血性是足够的很,然不知兵法,不能联络成一心如一人,那是怎样也不能成大事的。”

    更有读书知大义的长老,集结了同族的青壮汉子,武装以哨棒叉木,但凡外头有颇显壮观的规模,杀将出去诛杀叛贼,那也是他这些读书人的承担。

    粗鄙如刘三,也知清白身子不能投贼委寇的道理,何况知大义明道理的人?

    这世上,毕竟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人是少的。

    且看那一泼少年,方才已见了血,自觉由贵叛军也不过如此,又新得了兵刃甲胄,彼此照应着穿上,刘蛟一马当先迎着镇守府方向冲了过去,拐出不有十七八家的门庭,正在镇守府门前不远的十字路口,与由贵心腹的那精锐中军撞上了面。

    由贵作孽,这些便是为虎作伥的,刘蛟弟兄记得清楚,正是眼前这些叛贼,当日戕害刘叔子一家的便是他,纵火少屋毁舍的也是他,见着谁家平日与他有龌龊,便肆意抓捕罪以作乱的名声斩杀悬首寨前的也是他。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既打定了先杀由贵再诛贼党的主见,按说这一泼为虎作伥的迎出门来最好。

    刘蛟虽小,眼利却毒的很,撞见一瞧,便心中起了悲壮的死心。

    方才那一火,真只是由贵手里的无能之徒,只如今这一彪军,这才是精锐。

    看他齐整林立不动如山,区区这数十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怎能突将过去?

    森森的步槊支将起来,他连盾牌也不用,出鞘的刀对着杂乱丝毫没队阵形状的少年们,只两百人,却成了这一泼少年难以逾越的大山。

    只消是个人,当知彼此的差距,刘旄虽鲁莽,却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往这沉默着严阵以待,或者该说是轻蔑地瞧着他们这群将死之人默算着死亡时候的精锐老卒们翻覆打量,以他的勇力,恐怕尚未近身便教那丈长的步槊先攒捅死了。

    “该当如何是好?”吞了一口口水,刘旄等人一起往刘蛟望去。

    声势已教贼夺了,刘蛟心下悲凉,情知今日恐怕不能自此处脱身,他却不悔。

    偏过头,已小了的雪扑朔着打在了脸上,刘蛟小小的心里只一个念想:“故地失于贼手,沙坡头万民翘首期盼王师,王师却在何处?”

    将身上新换的皮甲整理妥当了,刘蛟丢弃掉手里的硬弓,从腰里拔出父辈曾使过的刀,捋了捋散下耳畔的乱发,淡淡道:“既起事,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再逃已无可逃之处,如今贼尚未围拢,愿留性命以待王师到来的,尽管自去,绝不取笑。”

    深吸一口气,刘蛟高举猎刀,尚稚嫩的声大声叫道:“南望王师,我等度日如年,王师不至,以身献国,空余遗憾!”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