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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央没觉着自己是所谓的普通人,这一身的本领倘若还自认是个普通人,别人都瞎了眼么?但他也没觉着自己了得到哪里去,天生做不成大人物,学不来人家的架势,因此他也从不想着要珍惜甚么名声道理。
因为来到这世道之后,不会有人真当他是个普通人,比如说那些个诸侯王,不骄傲地说,还有如今应该已经算计着怎样拾掇他的萧绰,这些人当他不是普通人,他也当不了真的普通人。面对这些对手,卫央没想过要怎样有礼有节地还击,只要能反拾掇回去,他不介意法子。
好比大象和老鼠,面对敌人,卫央不会自持身份不去当小小的耗子。
在骤然觉察到萧绰图谋的卫央,在部下面前他也不掩饰自己的狼狈,一马逃出十数里之外,稍稍松口气之时,取图子来正看,周快一众围在旁边,没有人会信这世上能出第二个平阳公主,难免对卫央的行径有草木皆兵大题小做的想法。
卫央手指在图子上细细摩挲,尤在标注着大河,便是黄河的那一道黑色的粗线上,寻几字形左厢下头一处,便是此处再往北去几十里外的地方,他想着要在这里做点甚么。
一味的逃窜并不是法子,他敢肯定,萧绰那小心眼的娘们定早备好了数倍于己,乃至十数倍于己的人手在南边等待,只等寅火率真南下,教她一口尽都吞了。
沙坡头外,恐怕联军已将寨子团团围住了罢?
纵能逃脱出萧绰的算计,联军焉能不郑重对待他这个于蛾贼党项都有大仇的客人?至于期盼平阳能使一军来援,那是白日做梦。不是女郎心狠,这一番战事,那是她公主府以一己之力独对数股力量,一个不慎万劫不复,怎能不谨慎再小心,仔细再周密?
想想中军十数万人马,尚有教平阳也隐为暗招后手的精锐老卒不知几何,于联军与辽军一明一暗里尚且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大意处,区区寅火率两百余人,在这洪水般的对手面前,卫央再有万夫之勇又有甚么用?这寅火率是他的手下,他能孤身逃脱回去,可眼见着作个富家翁寻常人已不能,这须在意的名声没了,落得个万夫所指的下场,往后在大唐可还怎么混?
退无可退,那便只好奋勇往前走。
手指在大河处点了又点,一时想不起怎样在这河水里作些文章反算计萧绰,索性暂且不想——自这里往河畔,少说也有十数里路程,那还是直线算的,这一段路程里,南下的辽军纵主军不在这里,能没有斥候?走脱了风声,反教萧绰赚了咱们。
须仔细盘算好,至少须将这一截河水此时的状况打探清楚再说——河水封冻了没有?若封冻,冰层厚度多少?若没有封冻,渡河之路在哪里?
暂且按下这个心思,卫央也知若现在提出他想渡河的盘算,恐怕周快这等不怕死的也要两股战战。自河套之地沉沦贼手,王师几十年没有渡河过去了,三五万的老卒主军尚且不敢作此念想,何况两百余人?
问周快安置远哨情况,周快迟疑了一下才说:“这是老规矩,每到一地,停歇时辰不足半日,远哨须遣出五里,为稳当计,我教精干的弟兄四面撒出。若要在这里安扎,须在多分派些人手。”
这里不是险要能藏身稳妥的地方,卫央自然不会在这里等着萧绰的远侦轻骑摸到这里来。
摇摇头,卫央正色道:“我知道你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里,都认为这萧绰是个好对付的女人,左右都没吃过亏,待在她手里折上一阵,疼痛就都自知了。这样,老王你引几个弟兄,一路仔细着些,往西或往北去探察,寻个有人烟的村镇,不要教人瞧见,左近但有能藏身之处,不管你将甚么法子,都要体察清晰——若有人烟,须半日内回此处交令,路上逢见契丹轻骑,不要慌张,只管回来便是。”
王孙笑道:“率正放心,军令咱须依了好做成,若要拼着命去,那可千难万难。”
遂点三五人,轻身往高处去辨方向了。
卫央又教周快:“老周,你也不要闲着,引几人往东去,就在咱们出山的地方藏着,半日内我料必有远侦自南而上,让过头两拨,若有第三拨时,瞧他人少,远远射杀也好,埋伏在路上一击得中也罢,总归要弄死他几个人,还要你几个安全都回来。”
周快明白这是要诱敌,舔了舔嘴唇取一张硬弓,将他那马槊放在这里,只垮了阔刀,也引七八人拐头往来路处去了。
窦老大眼巴巴瞧着卫央,该是教他做些事情了罢?
卫央四下里瞧,这一处最是个旋风大的地方,北面的山坡上积雪甚厚,南边的山坡上也交相辉映似不甘落后,乃教余者尽往南坡里来,在视野开阔地带挖出不小的雪窝子,将战马嚼着环命俯卧地上,命窦老大这里看管着,自引徐涣,两人往更高处匍匐上来。
王孙自西来,或自北来,这里最能瞧个清楚,至于周快,卫央倒不怎么担心。老卒如他,战阵熟知将兵干练,又是个万夫之勇的人物,只诱敌这样的任务怎会难到他。
布置妥当,将毡氅在雪地上铺着,卫央趴着仔细又瞧那图子,徐涣将刀鞘铺在眼前,压下兜鏊遮住头顶光亮,眼也不敢眨守着周王二人归来的方向。
也在此时,一泼毡笠请假的契丹武士,约有三两百人,卷着风似自南而来,马到山前,自寅火率出时那口子处钻将进去,往深处三五里,渐渐不能驰骋,前头又转出暗哨三五个,再转出七八个,渐渐更多了些,却往这一泼武士里领头的那个瞧一眼便不再挡路。
不片刻,人到那荒洞口前,余者四散各自寻避风处歇脚,那领头的正一正衣帽,起落时毡笠下露出一张不算十分清秀的面孔,这人阔口重额方面大耳,身量不十分修长,却他这身材与面目十分相配,教人瞧着好生贴切。
这是个年纪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行止间颇有一番成熟厚重的风量,又有北地男子的粗犷。
带着一身风雪,这人正起衣帽,在洞口望把守着的轻骑叉手先见个大礼,低声问:“首领在里头么?”
轻骑忙还礼,恭恭敬敬答他:“真不巧,首领已眯眼了,一时半刻恐怕不会醒来——不然,咱们便不必通传了,韩统领自进里头去候着?”
左右一瞧,萧绰心腹亲信都在外头,那男子便摇摇头婉拒这几人的好意,大冷天里,他竟如同这些个寻常轻骑武士一样,束手静静凝立等候在洞外。
不过三刻的工夫,洞里传出萧绰的叹息,她半是恼恨半无奈的口吻喟叹着道:“阿让也与燕燕生分了,再大的事情,在你心里也大不过一个礼与嫌么。”
这人正是韩德让。
韩德让垂首不敢怠慢,躬身往洞内又施大礼,口称有罪,萧绰那话,他可死也不敢接应下去了。
里头萧绰又轻轻一叹,半晌淡淡道:“也好,也好,总不止教人不明不白地煎熬着了。阿让,你进来罢,外头可冷的很。”
韩德让再三犹豫,不敢起身将额头抵在雪地里不至使人瞧见他的面部神情,硬声道:“军情紧急,请首领恕韩德让不便之罪——沙坡头里一番计划,教那唐廷里的贼配军尽破了,我南下途中,听说这人又烧了引仙庄致使首领得了偌大损失,如此耻辱,不能亲手擒杀这人,我十分不能甘心。”
“你该死!”萧绰一怒,音量拔高了许多,这一声厉叱出口,缓了一缓却又压了下去,她和声道,“阿让,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这个卫央,你可莫要小觑他是个配军,此人狡诈,若非如此怎能教你在由贵处一番布置方起了个头便夭折了?为上将者,切莫轻慢你的对手,不然,那是要吃大亏的。”
韩德让肩头颤抖,发力将一张脸都埋进了积雪中,雪下有枯草残枝,一时划破了他的面颊,血丝涔涔的,又并着那生冷的雪水扑在脸上,当时烧得发烫,他大口喘出的热气,将面下积雪融出面盆大小的浅坑来。
这个人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本是汉人,如今也是汉人,祖父辈时契丹南下打草谷将他一门老小都掳掠了去,有没有杀伤不知,只在到了辽国之后,这韩氏一门倒荣耀了起来。想当初在中原时,韩氏只是个知些文明懂点道理的小富人家,到了辽国没多久,这韩知古的人竟为契丹皇室瞧中,教作了渥鲁朵里的仆役。到了韩德让知事时,其父为辽帝抬举,成了渥鲁朵里的医官,并以此为晋身之资,成就了韩匡嗣一府留守的荣耀。
由此,韩氏在契丹贵族里,以汉人之身官至高要,韩德让年方三十,南院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此番战罢,恐怕升迁又到了时候。
这个人,素以忠孝节义闻名,偏他这学自炎黄一脉世代相传的伦理道德,固执地用在了异族的人心里。此人最为辽人乃至契丹贵族称赞的,便是勤谨忠贞,能知进退,颇执上下之序。
韩匡嗣本为上京医官,整日接触的不是皇室便是贵族,同朝为官的萧绰之父萧思温自也与他熟悉,往来走动地颇是密切,韩德让长萧绰一轮,堪算是青梅竹马的相交,待萧绰长成,出落得个上京遍地传美貌之名的女郎,却谁教他两个也算得天造化的生是皇室圈子内的人?耶律璟死,耶律贤即位,萧氏在其中出力最大,贵族里又是执牛耳的,若不能与萧氏联姻,耶律贤怎能安心?这既艳又慧的萧绰,自然逃不脱入宫为后的选擢。
自此,韩德让那好逑之心,便化作了执上下别男女的进退。
或也正是这样个男子,原本该是那样的轨迹里,萧绰贵为太后也待他念念不忘,以致与后世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大玉儿与多尔衮也毕竟亲为叔嫂,更无华夷的区别,大是比不上这两个名声却微弱些的男女。
如此,萧绰殷殷的叮嘱,听在韩德让心里更是钢刀剜着心,蝼蚁噬着骨似的疼。
他不恨别人,也不怨别人,天地自开以来,总有上下尊卑的分别,如今上下已分,尊卑既别,纵有万千心思,那都该牢牢地压在心尖子上。
毕竟,身为国家重臣,大道理是要讲的,为国家安稳,该舍弃的也须要舍弃的。
韩德让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
久不闻韩德让出声,知这是绝不会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的人,萧绰怒道:“韩德让,你在违令么?再不进,我,我遣你返回上京去。”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