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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城中不知何时起突然多了许多生面孔。
有背着大包小包凭一双腿赶路的农夫,有拖家带口蜷在牛马车上灰头土脸的读书人,也有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沿街寻找落脚馆舍的生意人。这些人好似平地里钻出来的一般,一夜之间出现在南街北巷、客栈酒肆,使得原本就热闹纷繁的江口城愈加鱼龙混杂。只是这些操着江浙一带口音的外乡人大多风尘仆仆,鲜少招惹是非。
几个光着上身的练家子用几块青砖在老街集市口圈了丈余的一块空地,先硬桥硬马地打了几趟拳,待热身完毕,咚咚咚敲一通鼓,将人群吸引过来,嗓门最响亮的一个汉子冲四周拱了拱手,说一套“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的客套话,就卸下腰间缠绕的九节钢鞭,手臂一抖,呼呼地耍将起来。
人群后面,集市口拐角处支着一张桌子,桌旁直立的竹竿顶挑着一面“六爻神算”的幌子,桌子后面端坐着一个打卦摸骨的麻衣老者,正将三枚铜钱交到桌前问卦的枯瘦大婶手里。枯瘦大婶依言合掌摇晃一番,将铜钱掷到卦盘中。等她掷了六次,麻衣老者根据卦象,开始解卦。
麻衣老者云里雾里地将一清二楚的卦象解释得很是复杂,从卦摊前走过的一个沿街兜售膏药的白衣道士却将自己要表达的内容很清晰地展现出来:“虎骨酒,跌打散,大力丸,祖传秘方见效奇快……”
白衣道士的叫卖声淹没在熙攘的集市中。与其擦肩而过的一名青衣和尚一手端着化缘的饭钵,另只手抓着一根锡杖,转过街角,踏入青红客栈中去。
青衣和尚将手中锡杖轻摇三下,稍作停顿,再摇五下,又停顿片刻,最后摇七下,等跑堂的店小二迎出来,他换手将饭钵和锡杖一只手抓了,单掌行了一礼,“施主……”
“去去去!咱这还没开张,平白带来晦气!”店小二抖着抹布道。
那和尚前来化缘,既然化不到缘,即是无缘。他也不纠缠,唱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向店外就走。不想到门口时,险些与正跨步进门的一个身着旗袍的年轻女子撞上。和尚嗅到扑鼻的香气,立即退后两步。旗袍女子吃了一惊,皱眉瞪向青衣和尚。
和尚反常地盯着旗袍女子的脸,他神色凝重,双眼一眨不眨。
“你看什么?”旗袍女子紧皱眉头,没好气道。
“姑娘印堂发黑,近日恐有祸事临身。”和尚肃然道。
“你……”旗袍女子大清早出去,吃了一肚子气回来,原本就坏了心情,听到和尚这句话,犹似火上浇油,指和尚骂道:“臭和尚,你生得乌鸦嘴么?诚心消遣老娘是不是!”
和尚目光从女子妖娆的面孔上下移,落到她微凸的小腹上,“姑娘,福无双降,祸不单行,你可知这句话何解?”
旗袍女子一身的胭脂气,哪懂得和尚话中之意,她扭头望着店小二,把沉甸甸的一个包裹捂在胸口,尖声道:“叫你掌柜来,开的什么店?什么样人都放进来?”
店小二忙不迭往外赶那和尚,将其推搡出门,一边冲旗袍女子赔笑,“胡小姐莫生气,你当他放屁就是。”
旗袍女子狠狠地甩一下手帕,一步三扭地回客房去。
“怎么啦?又跟谁拌嘴?老远就听到你的大嗓门。”客房里一位同样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胭脂的薄唇花旗袍女子磕着瓜子道。这女子较胡小姐大了几岁,眼角的数条鱼尾纹即便涂了胭脂也遮掩不住。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也不怕瓜子卡喉咙里噎死你!”胡小姐反手“当啷”一声关上房门,一屁股坐到床上。
“我的姑奶奶,你在哪受了气撒在我的头上!知道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我花心思跟刘妈撒谎说出来买布,转到你这来陪你说话,怎么好心反被当作驴肝肺?好好好,我不扰你清静,再不敢来烦你了!”这年长的花旗袍女子赌气起身向外走。
“你别走,宋姐,呜呜呜……”胡小姐竟掩面啼哭起来。
宋姐本来也没打算走,见胡小姐抹起眼泪来,就又走回,板着脸道:“服了你!嫌我碍眼还不让我走。说说,这是怎么了?是那姓黄的惹着你了对不对?”
胡小姐点点头,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着,“不是他还能有谁?妹妹好命苦啊!”
“那老王八提裤子不认人了是么?”宋姐骂道。
胡小姐抹一把眼泪,用手帕擦擦眼角,摇了摇头,起身将包裹放在圆桌上,“他倒爽快承认了。”
“这是什么?”宋姐伸出两根手指,隔着包裹捏了捏。
“你自己打开看嘛!”胡小姐从床头抓过香烟,划根洋火点燃,紧吸了两口。
“你有着身孕,还吸烟!”宋姐斥道。她听到胡小姐将包裹放在桌上的声响就怀疑包裹里面放着满满的银元,用手捏了捏之后,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宋姐的眼里放出亮光来,三两下打开包裹,“乖乖……这……这得有一百块大洋吧?”
“和上次一样,还是八十块!”胡小姐吐个烟圈道。
“上次?”宋姐瞪大了眼,嘴里能塞进个鸡蛋去。
“谁稀罕这个?老娘自己赎身出来就为了他这一百六十块袁大头么?”胡小姐道。
宋姐依依不舍地将满手的大洋逐枚放回包裹,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胡小姐,说道:“姑奶奶,你当初要死要活地自己赎身出来,我就看不透你打的什么算盘。莫非……你真是要……”
“我既铁了心要随他姓黄的从良,当然要进他的家门。”胡小姐喷云吐雾道。
“你凭什么?” 宋姐搬凳子坐到胡小姐对面。
“我凭什么?我凭肚子里这坨肉!”胡小姐将烟蒂摔在地上,踩上去狠狠碾了几下。
宋姐知道胡小姐怀有身孕,她原以为胡小姐无非是以肚子里老黄的骨肉作为要挟,讨一笔钱财好远走高飞,没想到胡小姐打的不是银元的算盘,打的竟是老黄这个人的算盘。宋姐盯着胡小姐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她不似说赌气话。宋姐像是看见了魔鬼,“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的,姓黄的虽不是咱们本地人,可他能从上海滩带几百个青帮弟兄到江口,初来乍到就把‘通京紫金码头’占了,这人可不是咱们所能招惹的。”
“我干嘛招惹他?我怀了他的种,入他的门,给他做妾,有什么不好么?”胡小姐又捏出一根香烟,塞到嘴里。
宋姐一把将香烟夺下,不等瞪着杏眼的胡小姐说话,抢先道:“好不好我说了不算。胡婉惠,我问你,那姓黄的分两次给你这些大洋是什么意思?”
胡婉慧夺回香烟,夹在手中,气鼓鼓地不说话。
宋姐自问自答道:“哼,从良哪那么容易?八成是人家嫌咱们身子脏,玩玩也就罢了,娶回去被亲友取笑,那是万万不肯的。”
同为出身青楼的卖笑女子,宋姐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劝胡婉慧不要痴心妄想,免得期望太高,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可听到胡婉慧耳朵里,这话却多了一丝羡慕嫉妒的味道,那宋姐年长色衰,这辈子怕是都得终老在酒肉欢笑场所,哪里能看得别人幸福如意?
胡婉慧刻薄道:“或许有人愿意一辈子陪酒卖笑,我可不愿。出来了,我就没打算回去!”
宋姐虽被她噎了一句,可她了解胡婉慧的性子,看在这一堆银元的份上,并不与她一般见识。宋姐伸手在胡婉慧手背上拍一下,说道:“你这小心眼早晚得吃亏!谁对你好你将气撒在谁的身上。依我说,姓黄的既然拿这些钱来打发你,你正好跟他断了来往,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姐姐给你相个老实本分的好人家,安安生生过完这辈子,不比什么都强?”
胡婉慧又划一根洋火,将香烟点燃,“我非嫁他不可!”
经过二十多天的颠簸,车队早就进入了湖北地界。武岳阳一行四人随车队途经宜昌、荆州,抵达沔阳县,再过一日就能赶到汉口。一路东行,车队迎面遇到越来越多携家带口躲避战火的难民。
天黑前,车队在沔阳县东郊的一家车马店驻扎下来。
“他奶奶的,可算不走了,小爷骨头都要颠散架了!”骚猴儿听到前方传来停车的鞭响,抱怨几句,急不可耐地掀开棉门帘,从车厢里跳出去。
武岳阳、姚青和麻耗子跟着下车来。照例武岳阳和姚青去帮车队的伙计打水饮马、投放草料,骚猴儿和麻耗子则借着夜色掩护,四处打探,寻找枪支弹药——尽管骚猴儿和麻耗子各自学得了一项行走江湖的本领,可是两人见识过武岳阳的枪法。四个少年人有项共识,那就是携带枪支的武岳阳,能为这支小队伍增添更多安全感。
一路上这许多天,骚猴儿和麻耗子都是无功而返,虽然途中在几伙散兵游勇手中见到长短枪支,可是终究没找到机会下手。随着日益接近南京,四人对得到枪支的渴望也愈加强烈而急迫。
武岳阳揉揉酸痛的肩膀,放下水桶。姚青将马槽铺满草料,正洗手时,车马店里传出招呼吃饭的长音儿:“哎……烙饼出锅喽……赶紧呐……”
武岳阳和姚青转过马厩,一个黑影跳到两人面前。
来人正骚猴儿,他脸上挂着笑,一双三角眼贼溜溜乱转,“大公子,后院住着一伙狼狗,人手一支喷子。”
姚青和武岳阳对视一眼,她问道:“先动手还先填饱肚子?”
“填饱肚子要紧,麻耗子呢?你俩先别打草惊蛇,盯着后院,瞅准他们是不是住店。”武岳阳道。
“我去找麻子。”骚猴儿脚步错动,身形微晃,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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