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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聆送卫嫤出府的时候,雨不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越发地大了。
急风骤雨掀动着院子里的秋千,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不用送了,老驴识途,它能载我回去的。”卫嫤在栏下止步。
“骑毛驴太慢,还是骑我的赤邪回去比较快,别走来时的那条路了,怕湖边涨水,地形生变。”予聆亲自替她拢了一下长发,将道准备好的蓑衣罩在她身上。卫嫤穿着旧时最喜欢的那件深青色的布衣,紧口细腰的款式,将整副身子裹得紧紧的,显得那身子曲线起伏,玲珑有致。
以前的衣物还是小了,穿在她身上显得局促。潇洒帅气的单辫马尾令她回复了几分昔日的飒爽英姿,现在的皮囊似乎更适合这样的装扮,若将那铠甲佩上,说不得便像个威武的将军了。
“你就不怕我身上的胭脂味把赤邪又刺激了?”卫嫤笑了笑,看着雨檐下呆头呆脑的毛驴。那家伙倒是很安静,她来了多久,它便怔了多久,雨水溅进了眼睛里也懒得躲一下,顶多是眯着眼睛甩脑袋,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不过也正好,这毛驴受了点轻伤,淋了雨肯定会病,就交给你照顾吧。下次再见的时候,可不能让它掉了膘。”
“下次?”予聆的睛睛亮了一下,潋滟的华彩一掠而过,更是玉面倾城。
“对啊,下次……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卫嫤向他抱了抱拳,嫣然一笑,一全从容地自他手里拽过了缰绳。
予聆放手,却转而拉住缰绳的中段,低声道:“卫嫤,卓桦喜欢放了蜂蜜的桃花水,喜欢西正街的糖栗子,喝药也要糖,冰糖葫芦只吃糖壳,里边的红果碰都不碰一下……卓桦的所有,我都记得……不过……”他目光柔和地望向她,片刻之后才又继续道,“不过,我却不打算记住太久,所以希望你也不必执着于过去。不管你是卫小姐也好,是卓桦也罢,你都只能是你,而我……也会一直站在这儿等你。”他伸手指向那摇摆不定的秋千,未等她回答,又徐徐地道,“你只需记住,你不再是隐卫,不必再听谁的指示,凡事随从本心即好。卫梦言的事,我会亲自过问。”
卫嫤回望他,默然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她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说。
“你不必担心,我说过的,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说到就会做到!”她转而跟他一样望着这满川烟雨,目光却跳过了他的手指,看向了更远的远方,半晌,才动了动步子,“我走了。”
她牵马踱向雨中,却蓦地被他捞住了纤腰。强有力的拥抱,将她压抑在他坚实的胸膛,那手臂箍得紧紧的,似恨不得将她拦腰折断。她听到耳边凌乱的呼吸,感觉到了胸口狂乱的心跳。
半晌,他才涩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好惜命!还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必须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卫嫤,千万别将那事泄露出去。我还会继续追查神秘人的身份,相信很快会有结果,但在此之前,我要你好好的!若感到危险,只需记得一个字,逃!”
“逃?”卫嫤心中剧震。
这个字是将军府最大的禁忌,在她接受的十一年恩遇之中,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逃”字,可是现在却由予聆亲口说出来。原来卓桦的死,已经完全动摇了他的心志,他不再狂放,不再肆意,她的离开,就像折断了他的翅膀,他再也飞不起来,也不想飞了。她想问问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想知道那些伤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到来,却只能是无声地点头。
“我会的。”她干净利落地踩着马蹬飞身而上,一勒马缰,便驭着赤邪倒蹿出五六尺远。
马儿低鸣一声,踏碎蹄下雪白的水花,昂首驰出大门,向着玉琼坊的方向疾奔。
予聆站在檐下,无悲无喜。
“卓桦?”覃远明隔着雨幕看得不甚清晰,只依稀辨出个模糊的影子。
一样的深色青衣,一样的率直而简单的长马尾,一样傲然挺立的身姿……怎么看怎么像,他有些失态地叫出了那个名字,却不料马上的人儿纵缰一跃,在飞出半人高的门槛时显山露水。等到他看清这一切,卫嫤已骑着予聆公子的汗血宝马跑远了。
“卓桦?卫嫤?”他追出两步,突然反身,冲着那个安静的白影扑去,“予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那是卓桦的东西,你明知道卓桦很喜欢它,为什么还要拿给别人去穿?就因为她是卫梦言的女儿?就因为她自己送上门来?你就照单全收?卓桦她才尸骨未寒,你便如此凉薄以待,怪不得人家都说,予聆公子没有心,你的心被狗吃了!”
覃远明穿过雨雾,猝不及防地一拳,重重打在了予聆胸口上。
予聆捂着胸口退后几步,扶着柱子才得站定。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疼她喜欢她,却在卓桦下敛那一天无故缺席,你知不知道她躺在那儿,孤零零地等了你三天!现在卓桦才去了不到半年,你就同那卫小姐打得火热,你早先的冷淡都放到哪里去了?你那万花丛中过这,片叶不沾身的本事又到哪里去了?”覃远明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道,“想不到你是这种人!王八蛋!”
“你不需要想,做为部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听从调遣!”予聆不动声色地抹去了唇边的血丝。
“听从调遣?做兄弟的给你当看门的狗,你却跟那贱人在屋里颠鸾倒凤,乐得风流?枉你日日装清高,装神伤,原来都是假的!那贱一贴上来,你就忘形了?那滋味好么?比起‘嫣人笑’里的姑娘好多少?嗯?”覃远明越想越气,嘴里的话也越来越恶毒。
予聆冷冷地听着,突地身形一晃,欺近覃远明抬手一拳,恰恰落在了他方才对他下手的位置。
“砰!”覃远明未说完,人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挣扎着掉进满是泥泞的演武场。
“从今天起,我不想听到有人说起她的半句不是!”予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奸佞之后也值得你如此维护?你不会也想动这联姻的念头吧?哈,对啦,你出身寒微,又怎能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现在是人家送上门来的啊……哈哈哈哈哈,你不会是想入赘左相府吧?”覃远明被他这一拳头打得寒了心,他抹着嘴边的血丝,不怒反笑。积郁的不满在这一刻就像火山迸发,他再不需去管自己说这些话是不是以下犯上。这一豁出去,就把予聆的身世抬出来,孤儿,养子,这样的帽子,一顶又一顶地压在予聆头上。
“你再说啊,继续说!”予聆淡淡地睨向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又一把揪住了覃远明的前襟,将他生生从地上提起,就像提着一块破布似的,他不咸不淡地道,“覃远明,你给我听好了,以前我有多疼卓桦,现在我就有多喜欢卫嫤,谁来问我,我都会这样说。”
“你!”覃远明万万没料到一向沉稳的予聆公子竟会说出这样的疯话,一时被噎了个扎实。
“入赘?如果她肯要我,我又为何不去?”予聆第二拳过来的时候更为阴狠,覃远明还没来得及痛,就先呕吐起来,几乎将今天一整天的口粮都吐了出来。头顶电光闪动,堪堪照在予聆俊秀的脸上,那目光深沉,令人看不清情愫,可那不可一世的傲然,却怵得人心头发慌。
这样的予聆公子是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的,那一身张扬的霸道,就像是从地狱里被放逐的修罗。
覃远明终于意识到,予聆公子疯了。
在他说卫嫤坏的开始,他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伤口崩裂,鲜血再一次染透了雪白的衣衫,他这伤好了坏,坏了好,很多次了,这次眼见着会愈合,却不料又遭了这种事。予聆抹了抹嘴边的血丝,手里捏着的却是迎面而来的第三拳。
“你图她什么?她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么?你还要图她什么?”覃远明顽命地挣脱了他的拑制,与他一拳一脚地斗起狠来……雨声骤响,沙沙如战场上千军万马激突而来的铁蹄声。
夏侯罡本来已经睡下,半夜里却听到来自东厢的吵闹,他不得不再起身,披上外衣赶往演武场。这时候夏侯卓渊也驾着轮椅赶到了。首先映出眼帘的是两个湿淋淋的身影 ,其中在一人的衣衫豁开了几道口子,旧伤口正在汩汩地流血,夏渊罡叫了一声,“予聆住手!”
予聆身形动了动,却当没听见,第三拳,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覃远明的鼻梁上。
“都给我住手!”夏侯罡暴怒,从兵器架上抽一根长棍冲了上去。
“爹!”夏侯卓渊看夏侯罡怒火喧天,一时也急了。
但着急又有什么用?夏侯罡很快便加入了战团,暗绿色的外衫滚落在泥泞中,兵器映射的寒芒冷冷地照着父子二人的脸。
“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你都当耳边风了?覃远明是你的部下,是我夏侯军中同生共死的兄弟,你就这样对他?”他让过予聆的拳风,侧身闪至身后,手肘猛力推出。予聆擦觉到脑后风声,扬手摄入一把长剑,迎风一摆,锋刃直取夏侯罡的眉心……但他的剑只递到了一半。
一记闷棍敲中了他的后脑勺,迫得他定定收势,陡地双膝一软,仰面倒了下去。
“将军,予聆公子他……”覃远明连吐了几口血,才勉强站起来。
“他只用了五成力,算你走运。”夏侯罡瞪了他一眼,转而看向夏侯卓渊。后者正自犹疑地拿着一张湿透的拜帖,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帖子的款式是时下最好的金笺,却不是予聆公子一向清淡的风格。字迹被雨水冲化了,夏侯卓渊看了许久,也没看懂那上面究竟写的什么。
予聆倒在大雨滂沱之中,凭借着仅存的意志听夏侯罡在耳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的意思……是想像人家一样,向卫相提亲哪。”
“提亲?予聆与那卫小姐见面不到十次,他就想着要提亲?”夏侯卓渊手里的帖子掉了下来。
“将军,方才予聆与那卫小姐在屋里……卫小姐还穿了卓桦的旧衣物回去,你看会不会是?”覃远明被那天边的雷声震得两耳轰轰,他动了动胳膊,全身疼。
“冤孽!我原以为这孩子是你们几个当中最明理的,却不想平白做出这样不沾边的事来!”夏侯罡怔了半天,突然拎起昏蹶的予聆,转身进了书房。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