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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嫤一行三人从靖华宫里爬出来,正赶上宫宴收场。
皇宫里边一片喧闹,处处人声鼎沸,其中不乏借醉高歌者,一路走来一路唱,声音有如魔音穿耳。相形之下,这靖华宫里外便更显破落荒凉。
卫嫤与箫琰踏行两步,忍不住同时回望身后那层层檐角,黯然未语。
“别看了,都过去了。”箫琰凝眸半晌,才得温和出声,只是语气之中透着一抹刻骨的愁思。
“嗯。”卫嫤回忆过往种种,心头也是半明半暗。
“你们……是不是有些事情瞒着我?”予聆心底产生了一种被隔离在外的生疏,他并不是第一天才发现卫嫤与箫琰之间那天生的亲近,只是他从来不愿承认。
“瞒着你的事情多了去了,有空再说给你听。”卫嫤回过神,凤目里闪过一道亮光,是笑意。
“有空?”予聆明知这答案有些敷衍,却还是忍不住给出了七分信任,竟一脸不豫地点点头。
箫琰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却隐隐有些刺痛。
不说在意,那是假的。
卫嫤想了想,并没有像之前约定的那样选择水路逃亡,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宫门。
箫琰能顺利找到她与予聆,说明这一路上并无冯喜才布下的耳目爪牙,或许……像冯喜才那样的人,根本不会浪费到要在宫中布线设伏。而且,再怎么说……左相府的小姐也是过门的贵客,既是承了旨意前来赴宴,又岂可被人随随便便就地处决?
这里显然不该是动手的地方。
而要抓住卫嫤,追查出“凤点头”的下落,最好的伏击地点只能是……左相府!
卫嫤能想到的,箫琰与予聆二人自然也能想到,三人几乎不需商量便不约而同地走向宫外。
他们都有些儿狼狈,衣上染有青苔,头上还沾有草屑,引来周围无数疑惑的目光,将其一遍遍打量。而原本就十分引人注目的三个人,在这一刻愈加变得耀眼起来。冯喜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的机率,几乎为零。
“真的打算就此回去?”箫琰走在卫嫤身侧,突然压低了声音。
“不回去又能去哪儿?王佐还在品琴苑里,我便是再讨厌他,也不能看着他无故枉死,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便应该一力承担。”卫嫤抱着手臂,抬头看看天色,又瞅瞅阴暗的屋檐,幽然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那老太监这会已经在左相府里等着我们了。”
宫宴刚散,卫梦言还没到家,卫嫤这一趟来回都是乘的马车,自是比卫梦言的暖轿快了不知几倍,显然,这回府路上的间隔时段,已足够冯喜才布局。
“呵,不知这算不算欲擒故纵?”她像是自言自语。
卫嫤一甩袖走在最前面,箫琰次之。而予聆为了掩人耳目,只能远远地尾随其后。
可饶是如此,打身边经过的命妇、大员们却仍旧不住地向这三人投以异样的目光。
众人是看着卫嫤怎么跑出去的,又是看着予聆公子巴巴地追出去的,这一跑一追里边,本蕴着无数种可能,而人们,更愿意相信的依旧是最简单直接、最符合市井想象的那一种。
箫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经过此夜,卫小姐与予聆公子之间的传闻,只怕就不再是传闻了。
看卫嫤有的是愤怒,看予聆的,却多只是同情……予聆公子配卫嫤,在万千扶城女子眼中,自不饬于鲜花配给了牛粪,哪怕那是一堆多么漂亮,多么美艳的牛粪……
箫琰快走几步,与卫嫤寸步不离。
苏子墨长裙曳地,不知在卫嫤面前飘摆了几人回。只可惜卫嫤从一开始就没心思欣赏。
箫琰无奈地摇了摇头。孔雀毕竟只是凡鸟,扶城再大,顶头的天空也是有限的。
“嫤儿,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躲?王兄的事,还可从长计议。”箫琰委实不愿卫嫤再去冒险。
冯喜才所图明显,他既然知道“凤点头”与卫嫤有关,品琴苑里那拨人是死是活,是成是败,便都已不在算计之内。相比王佐而言,真正处境危险的……应该是她。
“躲?”卫嫤将眼角挑向予聆,轻声道,“将军府隐卫向来不逃不避,不退不让,让我躲躲藏藏过日子,我不乐意,也做不到。老太监这一次势在必得,我或许能够躲掉今天,但明天后天呢,又当如何?将来,总有一天会逃不离的……他就算不扣住王佐,也会想办法扣住我爹,到头来还不是心思白费?我也想徐徐图之,但首先要把这个阉人给扳倒了才好。任人宰割,并非我愿。”
予聆自眼中露出一丝激赏,传音道:“说得对,确是如此。”
卫嫤转头望向她,不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自得,亦有自信,是昔年存在卓桦身上的光辉。
灼灼其华,桃之夭夭。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这个名字。
箫琰沉吟片刻,却始终放心不下:“王兄那边谁去都无所谓,倒不如就由我来走这一趟。”
卫嫤还想说什么,突然听身后一声唱喏。
予聆忽地越众向前,拱手行了一礼:“冯公公,卫相。”
他突兀地提高了声音,一时打断卫嫤与箫琰的说话。
箫琰噤声,款步退下,卫嫤这时已抬起头来。
只见廓柱之下,围立的几名大员正自寒暄说笑,卫嫤一眼便看到了卫梦言,而与他“谈笑正欢”的另一位,正是宫内司礼太监冯喜才。她心里一沉,面上却刻意露出了一丝惊慌。
冯喜才干瘪的嘴唇微微噘起,看向卫嫤的时候,唇角便牵绊出许多皱纹,像一块枯掉的陈皮。
她果然猜对了,这个老东西借故将卫梦言绊住,多半是为了拖延时间,卫梦言越是回得晚,“卫大小姐”那边就越容易摆平,情况只会对那些神秘人,越发有利。
徐徐图之,确实不可行。
卫嫤几乎可以看见前路尽头放置着一座鬼气森森的牢笼,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她将头伸进去。可是,她会那么轻易就范?她低头微一勾唇,却是换上了另一副表情。
“爹,女儿回来了,女儿知错,不该让爹担心。”
她带着丫鬟打扮的箫琰,怯生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缓缓抬起的眼,慢慢氤出了一丝雾气,泪水摇荡未出,眼圈却先红了。
卫梦言从未见过女儿这副表情,心间一时揪痛,几乎忘记了要怎么呼吸。
他看看予聆,又看看女儿,疼爱之心溢于言表。
“你啊,就是任性,皇宫大院里怎能乱跑得?这一次,你可要好好谢过予聆贤侄。”
卫嫤撇撇嘴,未有多言,予聆却懂得见好就收:“卫相言重,在下只不过趁着还有几分蛮力替相爷跑个腿,何敢当得这个谢字?”
冯喜才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卫相,难得予聆公子情之切切,只怕是好事要近了呢。”
卫梦言似没想到他会这般直白,当时一愣,道:“冯公公真真说笑。”
卫嫤急急忙忙打断了他们的套话,道:“爹爹,女儿一身狼狈,难以示人于前,实在不便久留,还请爹爹示下,让我带着妍儿早些回去。”她低头敛目,端庄行礼,举止却有些慌乱。在卫梦言看来,女儿怕是因为害羞,但在冯喜才看来,却是再明显不过……小丫头,分明是在害怕!冯喜才无声地翘起了嘴唇。一切都在算计之内,这丫头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居然想借着左相府这面壳把自己护起来,她这一趟要是乖乖回去倒好,亦省掉许多麻烦。
他捏了捏手指,笑mimi地望着卫嫤,心中却已有杀意。
“宫宴已尽,本无他事,你今天也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卫梦言目指予聆,而后又温声道,“今夜天凉,予聆贤侄若不嫌弃,便与小女共乘,让小女送送贤侄,可好?”明里是让卫嫤携予聆一程,暗里的意思却不难猜,怕卫嫤在路上有危险。
宫闱风云涌动,有些人有些事,不可不防。
予聆笑道:“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拜别,直出宫门。
箫琰伺候着卫嫤上了马车,又打起帘子先让予聆,自己是最后一个。
马夫一甩鞭,蹄声响起,载着满室沉默迳自奔向了左相府。
窗外景物飞速倒退,后方蹄声再起,却是赤邪举步跟上来,与马车并驾齐驱。
车内原本空旷,可是多了一个人之后却突然拥挤起来。
箫琰安心做着一个丫鬟该有的本份,对予聆打量的目光浑不在意。
“箫世子,没想到你还真把自己当丫鬟使唤了?当真有趣!”予聆放下帘子,言辞之中竟含着无边讥诮,与他素日里那皎皎如明月的气质霄壤有别。
他称箫琰为世子?卫嫤闻言皱了皱眉头。
她心有不满:“你还真的吃撑了没事做?箫琰的家世你也去查?你可知道,他是我的人!”
予聆道:“正因为是你的人,才要查得清楚彻底,否则,我又怎知他是否可靠?不过……嫤儿,你好大的本事,居然能把南禹三大家之一的箫氏公子收为己用,真是令人意外。”
“什么收为己用?不懂就别乱说!箫琰他跟别人不一样!”卫嫤鲜少听见予聆这般尖酸刻薄的语气,一时板起了脸。
箫琰收起那一脸媚色,淡淡地看了予聆一眼,并不听他们绊嘴,只低声道:“嫤儿,我有事出去片刻,你们先走,不必等我,记住,路上小心!”说完,也不管卫嫤同意不同意,便已纵身飘出车厢,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予聆伸手欲要拦住,却被卫嫤按住。
“他不会害我的,你不用担心!”
“不会害你?嫤儿,你可知当年箫氏一脉对南禹宗族做过些什么?光凭一句话,你就信他?”
卫嫤按在他手背的那只手,慢慢地挪开,收回在自己的膝盖上。
“予聆,有件事你们都弄错了。南禹箫氏从未以南禹宗主为念,又哪来的背弃之说?他之所以投奔皇室,不过是因为他是织云皇后的丈夫之一。箫琰的身世,我知道比你清楚,所以我选择相信他。靖华宫下那间密室,正是织云皇后与箫琰的爹爹相聚之所,这次如果没有它,我们早就被那老太监大卸八块了……对于冯喜才,我们早有准备,今天便是我只身一人,也有机会遁水逃脱,牵扯上你,只是意外。”
“意外?”予聆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个答案,立时噎住。
不过盏茶的功夫,箫琰便如鬼魅般重新出现在马车里,这时,他手中已多了两把长剑。
“匆忙之中得来,可能不称手,但有总比没有好。”他将长剑交给二人,神色凝重。“你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不能携兵器上殿,故而予聆的佩剑也没带来,箫琰此行,无疑是雪中送炭。
“嗯。”箫琰习惯地捋了捋鬓边发丝,收起了兰花指。
“哪来的?”予聆反手摆弄两下,觉得这剑还不错,但马车内太暗,看不分明。
“偷的。”箫琰语气未变,倒是干净利落地从腰中抖出一把软剑,簧扣弹开,剑身便已绷得笔直。剑如秋水,映着他比秋水更柔的眸子,竟有三分眩目。
马车打了一个弯,任轻风卷起车帘,缝隙中投入点点灯火,映花了三人的脸。
卫嫤将头上的叮叮当当全数拿下,一点点地分解成为豆大的金珰,攥在手里。
暗夜躁动,只听车轮轧过青石路,嘎嘎作响。
卫嫤的目光跳过几次暗角,指间的金珰滚来滚地发亮。
予聆突然道:“嫤儿,我教给你的本事,你可都还记得?”
卫嫤点点头,将长剑换至左手,慢慢靠在了车窗上,目光从帘后穿透,将巷中的黑暗角落又再慢慢扫了一遍,确定了藏人的位置。
对于隐卫来说,哪儿可以藏人,一眼便见分晓,卫嫤恢复了功力的同时,五感恢复了灵敏。
她咬唇一笑:“老规矩,左边五个归你,右边七个归我。”
她一边说,一边退到了车厢角落。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拿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各人的心脏。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