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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嫤只慌乱了一会儿就冷静下来。
生离死别,她不是没有经历过,面对箫琰的刻意隐瞒,她也不是没有准备。
她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不外如是。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谷里的迷雾散开了些,偶尔可以听见虫鸟夜啼,发出细细的声响。
卫嫤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抬头低头之间,并不清楚这条曲径通往何方,但有个信念,却一直推着她走下去。
她记得箫琰对她说过:“你啊,就是被推了一步之后便能一直走下去的人。”
她真的是这样的人。
南禹巫族的聚居之所位于山林深处,寻常人要找到这条路首先得过那处幻境,神志尚且清晰的人,才有可能继续前行。
卫嫤抹一把汗水,倔强地咬了咬牙,靠着树休息了一会儿,又再启程。
蛛网似的小径像是怎么也走不完,她只能麻木地迈着步子,在山岳中攀爬穿行。南禹之地的气候相对湿热,到了冬天并不太冷,特别是这样山谷之中,尚余野杏一二,挂在枝头颤巍巍地溢 着香气。卫嫤起初感觉还好,可越往前,便越觉得不大对劲,衣裳不知几时被路旁的露水打湿了,沾在身上紧绷绷地发烫,空气里飘浮着一股奇特的潮意,像是墙脚青苔下那样生硬而苍郁的味道。并不好味,但也不算令人反感。
山石之间,有长着硬壳的东西慢慢爬过,耳朵里便多了一点“扎扎”声,像是甲虫被车轮碾压的碎响。卫嫤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心底的恶心,拄着长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巫族擅蛊,这地方明里暗里藏着无数毒虫舌蚁,就算是眼睛看不分明,还能听出来有些不同,就算听不出端倪,至少也能闻出空气里的腥味。也许,这儿离神坛已经不远了。
卫嫤见过许多南禹族民,却是男多女少,她完全不能想象巫族的大祭司生了几双眼睛几条手臂,只知道,大祭司必然与她一样,是位女子……至于是老是少,是美是丑,她就完全想不到了。如果说心思专圜之间,她还有一丝念想,便是留给了箫琰。
突然想起红拂夜奔的故事,想起许多从前,才恍惚觉得时光可贵,回忆残忍。他与她也曾夜奔过,不过是奔投于尘网,在运命的死局里越陷越深。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自己为什么会重生?是什么人促成了这一切?
“嗡!”一只巨大的甲虫扇动翅膀朝她冲来,她长剑未出鞘,只将剑身稍作格档,便听啪嗒下,似有一个浑圆而笨拙的东西落在了脚边。跟着便有无数甲虫,挺着又大又圆的肚子朝这边飞来,硬壳落地的声音像一场急骤的雨。
“啵!”有甲虫被拍得狠了,裂开了一点,拳头大的身体里流泻出岩浆似的火红,一时间照亮了周围,被火红汁液染渗的枯枝,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化成了灰烬。有汁液溅上了她的脚尖,鞋面转眼就破了一个大洞,一股青烟冒了上来,熏得卫嫤只顾流泪。
“是谁?谁在那里?”黑暗中好像有个人,站在那些没头没脑的甲虫后,卫嫤将甲虫盘飞,小心地跨间一步,却蓦然听到一丝轻笑。跟着,那乍然出现的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卫嫤站在黑暗尽头,在心中细细描绘刚才惊鸿一瞥之际窥见的一切,心头如压上了一块巨石那么沉重。她张了张口,只觉得嗓子眼都是痛的。
“锦娘,是不是你?你还好吗?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出来啊!”她踩着地上的虫尸,一步步追了上去,直到地上的“荧火”全数熄灭,她也再没听见除自己呼吸以后的其它声音。
天地间静得好似要沉下去了,周围都黑乎乎的,像是浇上了浓黑的墨渍。卫嫤却记得刚才这黑幕之中,有倩影如昔,那样微笑地看着她,那个不甚言语的宫女,那个一心爱护她关心她的姐姐,似乎还活着。
她真的没有死。
卫嫤顾不了脚下钻心的痛楚,也顾不得鞋底已经被荧火灼穿,她将长剑提在手里,在林子里快速穿行,但时光又仿佛回到了十三岁的那年的深秋。她也是这样提着长剑,在碧水寒潭与苏子墨相遇,那时候,她的身份只是誉妃身边的一名普通隐卫,而如果她记得没错,那一次,站在誉妃娘娘身边,与苏子墨狭路相逢的人,并不该是她。
“十户锦,你出来!我知道你在,你给我滚出来!”她挥剑劈断了数道屏障,才发现盘在剑身上的丝绦正自慵懒地蜷伸,朝着她的眼睛淡然地吐着信子。放眼处,绿树成荫,那垂挂出柳条的丝缕,分明是一条条细长如丝线的蛇。
卫嫤又疑又恨,只将目光放得更远,借着内功,她隐约感到了一丝人气,很陌生。
她站在原地,稍稍歇了口气,突然发难,向树林深入扑去。黑暗中,一人疾闪而出,她长剑挽出七道剑花,分别打向那人周身要穴,那人狼狈滚地,顺手抓起一地的细蛇,向着卫嫤脸上丢来。卫嫤侧身让过,那人却又是轻笑一声,逃远了。
这一追一闪之间,像极了躲猫猫闹得玩儿的孩子把戏,卫嫤气也好,恨也罢,都被这灵巧的应变激得没有了主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着剑柄的手指骨节渐渐泛青。
倒像是有意引着她往前走似的,但这样被人牵着鼻子四处蹓的感觉,显然十分糟糕。
卫嫤驻足,不再前行。
她微微凝神,慢慢将视线偏转,停在了对方消失的路口,走到这一步,她才真正笑了出来。
这些蛇毒鼠蚁都不重要,她若真要暴力突破,只需要一招即可。事实上,她也准备这样做了。
她从怀里掏出了几小管火药,并着火折子一同置于掌心,声音再响起的时候,已然不见适才的焦虑,她幽幽的语声,夹着一丝轻嘲:“就你这脑子,也想学人布阵?你出不出来,再不出来,休怪本宫不客气!”这是她第一次自称“本宫”,感觉竟不差。
对方依旧沉默着,突然又是一声笑,却以极快的速度往西移去,就在同时,卫嫤手里的火药被点燃,一道流星追着那人悉索的脚步,自空中划起一道残影。暗色织纹的长裙在树影后一闪即没,跟着火光漫开,一声巨响震醒了大地。
“轰!”无数毒物的被炸飞,空气里除了腥臭,又多了几许烧焦的味道。人影稍纵即逝,卫嫤却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捕捉到了对方逃遁的路线。是阵,还是像以前那样蹩脚的阵。
她提气,不动声色地追了过去,那暗色的衣纹隐匿在树后,很快就与布满复杂花纹的古树混成一色。卫嫤将第二枚火药点燃,随手一扔,突然改变了主意,飘向了相反的方向。跟着树影摇晃,阵形发动,无数蝙蝠越尖尖地叫着,扇着翅膀到处乱飞,她将长剑一抖,削下了一片树冠,径自抱着一丛树木往脑后甩。
被削下来的树冠像一颗新长成的树,插在了泥土里,阵形再发动,却是往相反的方向了。卫嫤冷笑一声,足下轻移,又绕向另一端,如法炮制,又取了一棵树。这一棵树不偏不移就插在了毒阵的生门上。而与此同时,西边打开了一道豁口,卫嫤终于借着燃烧的树枝,看清了阵内凝立的人。
那人戴着一张煞白的面具,衣上暗纹蔓延而上,一直延伸到面具上,那些久远的回忆又涌了上来,卫嫤却知道,她如今面对的,才是世间最残酷的真相。
“大祭司?十户锦?锦娘?”她的目光穿透重重迷雾,却依旧清晰锐利,清澈动人,那是一双与卫梦言十分肖似的凤目,单只看着这双眼睛,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情绪。四周围的压迫感骤然增加,一股强大的气场,笼住了毒阵的上空。“果然是你……呵呵!”
她这一笑,难免有些凄凉。那个曾经疼爱她的小姐姐,终于蜕变成了完全的陌生人,原来她从懂事起,就活在这死局之中。她现在看着这个身披法袍,神情漠然的人,几乎再也想不起小时候的愿望。
那些小时候看起来比天还大的事,原本不值一提。
“你费尽心力引我来,就是想告诉我,你才是这场迷局的大赢家?又或者你会告诉我,这是我的命?是织云皇后给我安排的命运?本宫虽在大梁无足轻重,却也不是你们眼中不值一提的贱种!你的愿望,段织云的愿望,只怕要落空了!”她扬一扬眉,蓦地将手里剩余的火药都举起来,“说,箫琰在哪里?如果不说,你我就一起死在这里,反正也不过是迟了十几年,看是你后悔,还是我后悔!”
那人不作声,突然自手中捏起了一道法诀,长袍飞舞之际,露出了其下丝质的长裙,一柄乌沉的法杖落入她手中,并沿着她的手腕晃了两圈,与卫嫤对峙。
“不……殿下,你不会死的,从一开始,你就不会死,该死的是大公子,是他一再毁了宗主的念想……”面具下传来缥缈的语声,却足以掐住卫嫤的喉咙。果然是她,没想到那个算计她,折腾她,将她玩弄于股掌上的人,原不过是冷宫里那温柔能干的宫女姐姐……
“殿下,你须得清楚,大公子不过是一滴凤血,而你,还是我南禹万民的希望……他的死,全成全你,成全我们。”那声音饱含了感情,听起来却那样地恶心,卫嫤宁愿她冷漠,宁愿她平静无波,可是十户锦却用了这样激昂的语调。
箫琰只是一滴凤血?这话可真残忍……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