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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无关风月(花重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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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说过,能吃亏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我小时候不明白。

    身为武林至尊,掌着江湖誓盟,能吃什么亏?打小,我花小公子的名头一冒出来,就带着万道金光,想横着走也没关系,名声在外,稳赚不赔。

    是的,只要花家还在,花家的武林盟主之位还在,在哪都不吃亏。

    我曾一度对爹爹的话,不以为然。

    我是个武痴,天生喜欢习武,爹爹就没将我心里想和手头上做的区别开来。

    印象里,我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而柳家那两个野丫头,则是刚好相反。

    柳家的武功很高,而且高得很没有来由,一开始,中原武林并没有个姓柳的世家,听说她们是从极南的南边搬来的,一来就做了几件大案子,名声大噪。

    爹爹摆弄着手里的各种秘笈,跟娘亲说着悄悄话,娘亲总是对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习惯很忧愁,江湖武林,最忌的是什么……就是闭门造车。

    “死鬼,我看不如这样吧,把这些秘笈都扔了,让泪儿出去闯闯,看看外面的世界,纸上谈兵到底是没用的。”娘亲老是叫我爹为“死鬼”,我有时候也会想,爹爹迟早会被她咒死。

    果不其然。

    爹爹因为那些心肝宝贝与娘亲起了争执,加上老了病了,旧伤复发,还真被娘亲说了个中。

    爹爹的秘笈没有被随便扔掉,人却是生生被娘亲“克”死了。

    娘亲抹着眼泪送爹爹走,一边走一边哭,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你爹最大的错就是娶了我,我生来命硬,定是把你爹爹磨死了。以后你离命硬的女人远一些,听见了没有?”嗯,听见了,听得很清楚,可是没懂。

    大概就是女人很可怕的意思吧,反正我也不出去,也没几个朋友,自然也遇不上什么女人,罢了。管他是不是命硬呢,反正不近女人的身就对了。

    我继续窝在家里看书习武,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慢慢发现了一件事,我们花家,不再有昔日的地位。因为我那个身为武林盟主的爹已经不在。

    “娘,我想学好武功,接替爹爹的位子,为天下武林做点事。”当我发现山下的包子铺都不再给我打折时,我终于有了点觉悟,可是娘亲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她挽着满头花钿,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什么叫学好了武功?你有没有想过,学武功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又知不知道武林盟主是干什么的?”她大热天摇着一把扇子,拍得珠翠叮叮咚咚响,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道,“等你弄清楚了再头想想,你配不配这个位子……”

    配不配这个位子?这不是废话么?

    古来子承父业,爹爹的盟主之位,自然是我的,这有什么好想的?

    女人果然是非常难懂的动物,就像我娘,我和我爹几十年来都未曾看透她,她没有过柔情似水的时候,整天凶巴巴的,又特别喜欢打扮,年岁看起来大不大小不小的,说她是娘亲显得好像有些尴尬,但要说姐姐,我不死也要蜕成皮。

    我回去想去了。在娘亲的yin威之下,我和我爹都是一副死德性。

    我对着满室的秘笈想得极认真,可是那些书里却没有答案。娘亲说的对,我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做盟主,我是真的不知道能干点什么?难道就为了包子铺首饰铺能将东西便宜点卖给我?好像有些过于平淡……我的话说得太满了。

    “就你这二楞子模样,也想当武林盟主?你的梦还没醒吧?”

    老天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去思考,柳家姐妹就杀上门来,跟在她身后,还有若干想坐这个盟主之位的闲杂人等。我仍旧没想清楚自己的将来,却知道这一刻,是该维护爹爹的荣耀。

    我娘也不偏袒谁,在山庄里设了擂台,就这样由得我们闹腾。

    我很强,连挫十一场,场场制胜,可是没想到最后一战居然要对着个女的,还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就这样,我与柳欢相遇了。

    如花氏子弟们所见,我的武功很高,但我从来不曾拿人性命练手,而在柳氏姐妹手下,是死过无数江洋大盗的,说到武林上的声誉,柳欢远胜于我。说到武功,她未必比我高多少,但却赢在够狠。就这样,我输了。而且输得相当难看。

    在众人的嘘声中,我回到了家中,羞愧地不想见人。在这以前的时光,我做什么都是一帆风顺的,谁也没想过会遇上这种事,除了我那性情冷傲怪异的娘。娘没有骂我,也没有安慰我,只是带着我去爹爹的灵前上了一炷香。

    “泪儿,还记不记得你爹爹说过,吃得亏,其实是一件好事?吃一堑长一智……”她叹息。

    “我输了,我把爹爹的脸都丢干净了,我把花家的面子都败空了,娘亲你却来同我说吃亏不吃亏……那姓柳的明明武功没我好,明明比不上我……我……我要不是看她是女孩子,早就下狠手灭了她了……娘,我就该听你的,要离命硬的女人远一些,不,应该是说,离所有女人都远一些!你放心,我会把面子挣回来的,不久的将来!”我朝着爹爹的灵位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就打包袱下山了。我带了很多钱出去,足够我平日的花销,我有武功傍身,应该也不至于混得太糟。我想得很清楚了,不做出一番事业,我就不回来,不拿回武林盟主的位子,我就不姓花。我,花重泪,对天发誓。

    发完誓,我去山下的包子铺大吃了一顿,算是泄恨。被人践蹋了一遍之后,我的胃口出奇地好。想想这也是我最可怜的地方。化悲痛为食欲什么的,其实比输给任何人都可怕。

    我并不知道,从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已经输给了自己。

    我胖了,从花小公子变成了花大胖子,不过这样也好,终于不会有人认出我了,不会在我身后指指点点,说:“你看你看,那个就是输给柳盟主的花小公子,真孬!”

    我蹲在墨玉山庄附近,每天看着门里的人进进出出,都是些女人。我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话,离女人远一点,所以,我蹲了足足三个月,也没能进门。柳欢是个狠角色,收弟子只收女的。似乎是为了防着我。

    而事实却是,我想得太多了。我真没有那么重要。

    墨玉山庄只收女弟子,完全是因为柳沁那个不要脸的蠢丫头,她喜欢美男是有了名的,柳家的英名,有一半是败在她手上。可惜那时候我并不知道。

    我认得了我在墨玉山庄唯一的一个朋友,一个轻功很棒的家伙,然而,武功却差到一塌糊涂。

    那是一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若不是那么明显的喉结,与朗风霁月的嗓音,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接近他。他对我并无敌意,一如我对他处处充满了好奇,他似乎是这高墙内为数不多能够自由走动的男人,而另一个,则是柳欢柳盟主的相公,神医府的传人。

    “你是柳沁的相公?”我问。

    “我只是这儿的客人。”他摇摇头。

    “客人?”我实在不敢相信,柳沁会这样甘心将个美得令人窒息的男人当作客人。

    “我叫箫琰,你呢?叫什么名字?”他没有理会我的质疑,淡淡地转过了头。

    “我姓花,叫花重泪。”我脸上发烫,花重泪这个名头很响,因为那没出息的一战。

    “花贤弟。”他笑起来,细长的眼睫缝成一线,亲切婉约,并不带半点阳刚,可是他接来对我说的那些话,却令我一生受用,他说,“恕我直言,贤弟与其守在窗下等机会报仇,不如以一身好武艺造福武林,为天下人多做些好事。你不知道,我又多羡慕你。”

    他说他羡慕我,这是我打下山以来,听到最动听的恭维。我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确定他的话中并无戏谑。他是真的羡慕我。

    我离开墨玉山庄,当了山寨的匪首,皆因箫大哥一席话。他看起来很纤细,却并不柔弱,他懂得的东西远比我多得多,他为我讲天下大势,为我说百姓疾苦,为我解释武林盟主之重担,令我终于相信,自己这一身武功便是再好,也学不到柳欢的一成。

    不是因为箫大哥,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会遇上她,不会住进相府。虽然我还是像以前一般没用,不敢真正靠近她,虽然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分不清在意还是喜欢。

    直到箫大哥带着她消失在深秋寒夜,我醒来才发现,再也找不到她。

    我比别人来得肤浅,远不及箫大哥那般通透,我只是觉得她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眼瞳里的凌厉全都被柔光掩住,那是忘不掉的美丽,是动人心魄的妖娆。我破例有了勇气,想接近她。

    可是她命硬,真的很硬。起起伏伏一路颠簸,生生命命几番轮回,又是受伤又是中毒,又是患 蛊又是散功,可她还能挺下去。再次见到她时,我已经瘦了下来,她也好像瘦了许多。

    她还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我却知道,她永远也不是我可以接近的那个人。再相见时,她已经是两个男人的妻子,是南禹的命脉,是大梁的皇运。她的身世那么复杂,不是我这颗木鱼脑袋可以想得清楚的。

    更何况,她的命那么硬,把身边的人都克了个七零八落,包拓了箫大哥在内。

    我很想为她,或者说,为他们做些什么,可我说到底却只是个莽夫。

    江湖人,本来应该是没有家国之说的,否则我们也不会接受柳氏这个南禹世家作领头羊,可是我却暗中将自己划给了她的王朝。我不会带兵,却能作战,我跟大多数南禹子民一样,可以独挡一面。迷茫如我,更想知道的是,自己能够一个人走多远,努力多久,才会不让爹娘失望。

    我生来浑沌,并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但她却教我用力挣扎,不放弃任何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当我第一次站在金銮宝殿上时,才明确地感觉到她与自己的距离。

    因为这段距离,我或许花一辈子的时间也难看清她的真容。

    “花爱卿,不瞒你说,我早就打着你家那宝藏的主意了,你……会不会觉得朕寡情薄义,利字当头?”走得最近的一次,是在御花园里,她穿着一袭水色深衣,玉带松散地垂在一侧,看起来恣意又大方。她笑得有些深沉,渐渐不再蕴藏初见时的狡狯与天真。

    “圣上可是想对漠北用兵?”因为完完约违例,她亏了一大笔钱,现在国库里还是空的,而梅家那万贯家财,就捞着来填这个无底洞了。钱,对她来说很重要。

    “我没那么好耐性,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真要打起来,我还是占着理,对不?”

    “臣,愿尽绵力。”爹爹说得对,能吃亏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爹爹那些尘封在过去的财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很好。”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意隐约加深。

    我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掐指比了比……她的腰只有盈盈一握,细得惊人,完全不像个刚生了孩子没多久的女人。她瘦了,如果再起烽火,她会变得更瘦。

    曾经,我也为了某个心结瘦过,可是现在已经胖回来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