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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官和执事们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恐惧和想法,纷纷抬起头来,伸手指向唯一站着的紫墨统领,愤怒地大声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数百人的声音无比整齐,如雷声一般轰隆响起,回荡在空旷的裁决神军里,人们的神情是那般的愤怒,唾沫乱飞,声音喊的有些嘶哑,五官扭曲变形,看上去就像一群狂热癫狂的疯子。
叶童平静看着,有些满意又有些厌倦。
听着身旁传来的如雷喝斥声,看着身旁同僚们脸上往日里的温和甚至是谄媚神情变得如此冷酷而愤怒,紫墨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甚至有些无法保持平衡,像虚弱的病人般摇晃起来。
“为什么?”
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只不过再像先前那般平静甚至刻意带着一丝不恭,眼神里充满了乞怜的神色。
那名神官阖上厚厚的卷宗,看着紫墨和那几名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求情的骑兵统领,寒声训斥道:“放肆!尔等身为神军将领,却堕落如斯,神座大人念在你们为裁决司立下了些微功,特发慈恩,不夺躯壳,只剥夺尔等职司修为贬为庶民,尔等不感神恩,居然还敢在此罗嗦!”
不夺躯壳便是不杀头,然而紫墨等人身为西晋神军骑兵统领,这些年替裁决司在世间追杀魔宗余孽,搜捕异端,不知做过多少灭门毁户的事情,有无数人都恨不得他们去死,如果真的被强行废掉一身修为境界逐出桃山,失去了西晋神军的庇护,那将面临怎样凄惨不堪的结局?
听着这话,紫墨身体摇晃的更加厉害,险些跌倒在地,看着远处神座上的少女惊恐喊道:“只有罗大统领才有权限处罚我们……神座大人,你越权处置,难道不担心掌教大人会动怒?”
叶童缓缓坐直身体,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罗克敌统领如今卧病在床,所以掌教大人把你们管辖权重新交回到本座手中。”
西晋神军神卫统领罗克敌,是晋入第七境多年的大修行者,这种人怎么可能生病?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罗大统领卧病在床的真实原因根本不是病,而是被叶童重伤将死,想到这点,裁决司众人更是心生寒意。
裁决神军里整集如雷的喝斥声渐渐消失,紫墨的脸色却越发苍白,他失魂落魄地站着,嘶声说道:“神座大人,请明示我们这些人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罪孽?”
那名神官面色一肃,正准备再训斥几句,就在这时,叶童举起手来,这名神官马上闭嘴,谦卑地退到了墨玉神座的侧方。
叶童静静看着紫墨和那些骑兵统领们,看了很长时间。
裁决神军里鸦雀无声,死寂一片。
叶童忽然微微一笑,平静却不容质疑说道:“你们很清楚,什么罪孽都是假的,本座之所以要把你们逐出神军,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初你们曾经那样看过本座,那么本座便再也不想看见你们。”
紫墨顿时明白了。
去年春天,叶童堕境虚弱,整座神军都在传闻,罗克敌统领已经获得了掌教大人的认可,准备向她提亲,在这种情况下,以陈八尺为首的神军骑兵统领们看她的眼光渐渐变得不同,有的人像陈八尺一样流露出贪婪,有的人像欣赏孱弱美女般带着怜惜,有人像看着嫂子般目光有趣。
这些目光里没有什么敌意,更不是全部都带着恶意,然而当那些目光是落在裁决大神官的身上,那么便都很该死。
紫墨绝望了,低头看着神军光滑的地面,似笑非笑说道:“我们替神军立下如此多的功勋,就因为多看了两眼便要死吗?”
“多看一眼,便很该死了。”
叶童微笑说道:“如果不是想着你们曾经替裁决司立下些功劳,你们以为本座还会让你们活着离开桃山?”
紫墨看着墨玉神座上的她,带着最后一线希望颤声说道:“神座大人,我们这些人还有些用处,一身修为还能替神军……不,替大人您办些事,就这般废了着实有些可惜,请您给我们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
叶童有些疲惫,重新撑颌半倚,说道:“我说过你们本就无罪,那么何来带罪立功的说法?我只不过是不想看见你们。”
那名神官再次走上前来,看着这些骑兵统领,平静说道:“稍后自去接受惩罚,神座大人悯尔等不易,特赐老马一匹犁田,银百两安家。”
裁决神军内,数百人跪拜于地,五体颤栗,莫不敢从,紫墨垂在身畔的双拳缓缓握紧,身旁的那些统领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叶童根本没有看他们。
那名神官看着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们此时情绪上的变化,继续面无表情说道:“日后若尔等再踏入西晋神国一步,死。若胆敢在世间提及自己曾效命于神军,死。若怀恨在心,口出妄言,死。”
紫墨看了看四周,一片静寂,那些统领在听到这番冷酷至极的判决后,也不敢再与他对视。良久后,他脸上的挣扎神情尽数化为浓郁的自嘲,他黯然叹息一声,缓缓双膝跪倒在地,痛苦无言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惩罚。
裁决神军侧方亮起圣洁而冷漠的光辉,响起紫墨痛苦愤怒如野兽般的嚎叫,骑兵统领们凄厉的痛呼声,此起彼伏不停。
他们勤奋苦修半生,终于晋入洞玄境,成为了真正的强者,然而在今天,他们修为被废,成了比普通人更不如的普通人。
渐渐的,黑色的裁决神军恢复了平静,甚至变得更加冰冷恐怖。
空旷的神军内幽寂有如非人间。
叶童坐在血色的墨玉神座里,面容平静。
墨玉神座很大,坐着似乎应该不舒服。
但她坐着很舒服。
那名亲信神官跪在神座前,低声劝谏道:“神座大人,紫墨等人确实很有实力,而且看他们先前表现,对您的忠诚可以期待,就此把他们打成废人逐出神军,着实有些可惜,而且罗大统领那处……”
叶童在神座上微低着头,以手撑颌,似乎睡着了一般。
“罗克敌这个手下败将何足道哉,将来某日,我总是要杀了他,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考虑他的感受。”
“而且所有人都没有看到,这个世界正在变化,将要变化成很多人都陌生的模样,在那个世界里,即便是第七境的大修行者也随时可能被人杀死,任何倚重洞玄境修行者的想法都是那般的可笑。”
朝阳天启十六年,西晋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深春,七名神军骑兵统领被新任裁决大神官叶童废去一身修为,逐出神军,严禁再踏入西晋神国一步,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统领大人们,牵着一匹老瘦的耕马,怀揣着一百两银子,带着他们的扈从,像丧家之犬般走下了桃山。
在西晋神军教典的记载里,这七名骑兵统领的罪名很含混,只有一个词:堕落,于是他们拥有了一个耻辱的代称:堕落骑士。
而西晋神军里的人们都很清楚,这些骑兵统领之所以会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只是因为在前一年的春天,他们在人群里多看了那名少女一眼。
“废物!渣子!”
“滚!”
西晋深处,被青藤覆盖的绝壁山崖里,响起充满怨毒和暴烈气息的沙哑骂声,骂声尖细难闻,如同可以刺穿无数层盔甲的利剑,又不知因何缘故,被严密地封锁在山崖四周,没有向外界泄漏一丝。
青藤骤乱,一道身影从幽深的山洞中倒掠而出,重重摔倒在石坪上。那是一个穿着旧道袍的年轻人,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苏醒过来,艰难地爬起身,扶着身旁崖壁上的青藤佝身痛苦咳嗽,血花从唇中喷溅而出,不一会儿便把道袍前襟染红,显得异常悲惨可怜。
道人自然便是陈鲁杰。他抓着青藤休息了片刻,确认伤势没有大碍,走到崖畔,挑起水桶背起匣包,继续向山崖上方那些洞窟行去,平静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恐惧或者是怨毒,甚至根本没有回头看那个幽深的山洞一眼。
这些天每日里爬这座青藤覆体的山崖,与洞窟里那些身受重伤的老道们打交道,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些畸余之人的暴躁恐怖的脾气。
被羞辱的次数多了,自然麻木,受伤的次数多了,越发清楚与老道士之间的实力差别有若天与地,哪里有什么怨恨报复之心。
洞窟里的残疾老道士们,虽然对陈鲁杰没有任何好脸色,可以说是呼来呵去,打骂随心,但他们清楚自己如果想要及时知道人间的消息,保持与外界的联系,便不能把陈鲁杰直接打死,所以他们下手还是有些分寸,既让陈鲁杰痛苦不堪,却又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只是山崖里有很多洞窟,有很多残疾的老道人,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有分寸,合在一处分寸便不知去了哪里,陈鲁杰在每个洞窟里受的伤都不重,但这么多天这么多洞窟加起来,伤势依然是一天变得比一天重。
因为有伤,陈鲁杰的动作要慢了很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道观里时,天色已近暮时。温暖而火红的夕阳,从西晋群山的那头照耀着简朴的道观,他站在湖畔草屋前,看着美丽的景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中年道人缓步到他身旁,望向暮色中的湖面,没有向他解释那些洞窟里的老道人的身份,而是淡然说道:“风景越美丽的地方,人便越少。”
陈鲁杰对中年道人施礼,请教道:“师叔,观里一直都这么少人吗?”
从南海来到太清观,除了三位师叔,陈鲁杰便没有见到任何别的人,简朴而美丽的道观,始终被安静笼罩着。
“十来年前,和那个小姑娘都还在的时候,观里要热闹很多,不过后来大家都走了,叶天明也只是偶尔才回来一趟,观里难免变得寂寞了些。”
中年道人说道:“不过听说那小姑娘已经继承了裁决神座之位,光明与天谕神座大概也要换人,那么再过些时间,观里会热闹那么几天。”
西晋神军掌教及三位大神官,还有朝阳国师以及像颜瑟大师这等人物,都需要在太清观里接受天洗礼,然后才能被授予大神官一职。陈鲁杰知道这个典故,只是想着叶童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神情不免有些惘然。
“道门弟子心中的圣地,修行界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结果却是这样一座简陋甚至安静到无聊的道观,是不是和你的想像有些不一样?”
陈鲁杰摇头说道:“既然不可知,便不能想像,只能亲眼来看,才能知道……不,就算在此间生活,也不见得能知道。”
中年道人微笑看着他说道:“能想明白这点,算是不错。我太清观乃是世外之地,所以可以简陋,可以安静,甚至可以寂寞,若真以为眼中所见的太清观便是太清观,那便是愚痴。”
“那座山里生活着的道人们,是太清观。西晋神军是太清观。观主是太清观,你我是太清观,整个道门都是太清观,只要被天光辉照的地方,便都是太清观,你来太清观之前,便已经在太清观里。”
中年道人这段句显得有些深奥,但陈鲁杰至少理解了第一句话。
要知道在洞窟中生活的那些残疾老道士们在世间籍籍无名,但修为境界异常恐怖,其中有人更是明显已经逾过五境,成为了教典传说中的圣人——这样的太清观,果然是难以想像其伟大的地方。
“我很清楚,洞里住着的那些老家伙性情有多么糟糕,既然受了伤也不需要强行忍着,虽然这对你的心性磨励确实有好处,但道身有损,对日后修行终究会形成障碍,稍后你自行去药房配些药。”
中年道人看着他说道。
陈鲁杰似乎无意间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师叔,前些日子整理药库时,看见有药鼎,不知我可不可以用?”
中年道人眼睛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说道:“看来你修行沙字卷有所得,心神并未因那些繁若河沙的功法所惑,居然还能注意到角落里记载着炼药之法,大概这便是你的福缘,想用药鼎便用,事后洗干净便是。”
太清观的药库不在湖畔,而是在偏西的山崖上,是座二层道殿建筑,梁柱间雕刻着繁复的符文,漆着华丽的花纹,透着一股清贵的味道,和湖畔供奉七卷天书的那些草屋比较起来,更像是道观的正殿。
药殿前方是大片草甸缓坡,缓坡之下是道绝壁,那片悬崖绝壁深不知多少丈,便是猿猴都无法攀爬,普通人类更无法来到此间,即便世间那些实力惊人的大修行者能够爬上这道绝壁,但也会瞬间被草甸间隐藏的阵法诛杀。
陈鲁杰看着笼罩在暮色中仿佛在燃烧的草甸,感受着那些若隐若现的恐怖的阵力,沉默片刻后转身向药殿走去。他手里提着一个古旧的大铁环,铁环上套着很多把看似普通的钥匙,但如果没有这些钥匙,他根本不可能走进药殿。
药殿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与殿宇外貌完全不相符的阔大空间,数排阵列架一直伸到殿堂深处,竟似乎有数里之遥,根本看不到尽头。
阵列架上摆放着无数珍稀的药物和制药的原材料,而且各种药物材料都有相应的阵法为其提供合适的通风条件和温、湿环境。
这些药物与材料在世间很难见到,甚至有很多种在西晋教典上已经标注为空缺,如果流入世间,只怕会引来无数修行者抢夺,然而在这里,这些珍稀的药物材料因为数量种类太多,却显得如此普通,被人随意地摆在阵列架上,而且似乎已经摆了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人来理会。
这很难以想像,却又很好明白,无论是南晋的皇帝还是宋国的国君,在西晋神军面前都要卑躬屈膝,无论是贫贱还是富有,都必须把自己的财富献给西晋神军,这便等若这个世界的财富与资源都由西晋神军所拥有。
而用莲生大师的话来说,西晋神军是太清观养的一群狗,西晋神军搜刮世间一切财富资源,除了维持道门对世界的统治之外,其中最珍贵的,当然要送到太清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先前中年道人说的没有错,被天光辉笼罩的世界都是太清观,除了那个叫唐的国度。
陈鲁杰这些天负责清扫整理整座太清观,而且每天都要来药殿挑选洞窟里那些恐怖老道士需要的药物,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所以并不像第一次进来时那般震惊,他提着钥匙,往殿堂深处走去,对两旁的那些药物根本没有看上一眼。
整日里在金山玉海里生活,任谁也能养成此等心境,不过当陈鲁杰走到药殿最深处,走到那扇镂空的檀木门前,他的神情还是变得凝重起来。
镂空的檀木门后方,是药殿最重要的地方,里面珍藏着一些最宝贵的材料和药品,以前他没有这扇门的钥匙,从来没有进去过。
陈鲁杰需要的药鼎便在门外,他前些日子隔着木门看到过一次,今天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有想到却得到了师叔的允许。
他在大铁环上找到那把式样最简单的钥匙,插入锁中,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喀响,檀木门缓缓开启。
陈鲁杰走进了进去,开始认真寻找自己需要的药物材料,他准备炼的那种药,大部分材料都在正殿里,只是其中有两味最重要的材料,应该被珍藏在此间,所以他的神情很慎重,甚至有些紧张。
他准备炼的药,在天书沙字卷上被称为坐地丹,除了能够治好这些天那些老道士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势,更重要的是能够让他被观主强行修复的雪山气海重复稳定,换句话说这种药丸能够让他修行的更加顺利。
能够有如此功效的药丸,当然极为宝贵,在西晋教典的记载中,甚至已经快要被形容成医白骨的无上灵丹,陈鲁杰从来没有想像过,自己有天居然有机会亲手炼出这种丹药,所以他此时的紧张可以理解。
忽然间,陈鲁杰脸上的紧张被震惊所代替。
他没有找到炼制坐地丹所需要的那些药材,只是在那些瓶瓶罐罐间,看到了一个晶莹剔透、不知道用什么材料烧成的小瓷瓶。
有极淡的药香从那个小瓷瓶里透了出来。
陈鲁杰走上前去。
因为紧张,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尤其是双手颤抖的有些厉害,很困难才拿起那个小瓷瓶。距离稍近了些,小瓷瓶渗出的极淡药香,传进他的鼻端,令他难以自主地缓缓闭上眼睛,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