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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二色莲06
红衫男子语声清朗,一双凤眸虽和霍危楼有些相似,可他眼尾略上挑,似乎总带促狭笑意,此刻一语,更是毫无顾忌,仿佛即使当着霍危楼和绣衣使的面,他也放肆惯了。
福公公从后走至门口,无奈笑道:“世子爷,佛门之地不可乱语,幽幽是侯爷从青州寻来的仵作。”
薄若幽已直起身来,福身道:“拜见世子。”
她敛着眸子,心底已知来者身份。
霍危楼之父本是霍国公世子,被长公主召为驸马后加封定国公,而原本的霍国公之位,便由其胞弟承爵,眼前这位,自然便是如今的霍国公世子,霍危楼的堂弟。
“幽幽?”霍轻泓下颌微扬,双手抱怀走了进来,“仵作?这样的小美人竟是仵作?”
说至此,霍轻泓一眼看到了薄若幽身前长案上摆着的一副人骨,他面色一变,似脱兔一般蹿出了门,“公公……那是什么,那不会是人骨吧……”
福公公笑意更深,仿佛见怪不怪了,“世子爷,侯爷此番来办差,便是因此具骸骨,除了这骸骨,这左厢之中还停放着冯大人的尸体,您要是害怕,不如先去外面逛逛?”
霍轻泓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一白,他蹙眉盯了一瞬薄若幽,似乎在想,为什么薄若幽一个小姑娘,能这般气定神闲的站在死人骨头旁边。
下颌一扬,霍轻泓昂首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不干净,说起来,归澜此番南下,不是来帮大哥验尸的吗?怎么大哥又带了这小美人做仵作?喂,你真的会验尸吗?你去验尸体给我瞧瞧——”
霍轻泓身份尊贵,言语无忌,薄若幽却觉头皮发麻,她并不擅长应付这般世家贵公子。
“你一来就胡闹。”
忽然,一道深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朝右厢看去,便见霍危楼从屋内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皱眉望着霍轻泓,瞬间,霍轻泓身上言行无忌的气焰如霜打了一般消弭下来。
“大,大哥——”
霍轻泓规规矩矩站好,这时,坐在轮椅上一直未言语的白衫公子开了口,“侯爷。”
霍危楼朝他们走过来,“归澜,这是我在青州寻的仵作,安庆侯府的案子她办的极好,我便将她带了过来,此番你与她一道验尸。”
明归澜适才便一直在打量薄若幽,此刻禁不住又看向她,似有些犹疑,霍危楼便道:“她验尸之术颇高明,年纪虽小,却已做仵作数年。”
此乃霍危楼第一次这般夸赞薄若幽,而听他此言,霍轻泓望着薄若幽,少了质疑多了好奇,明归澜更是轻笑一声,“能得侯爷如此夸赞,想来验尸之术非凡,我本是大夫,以后便也不必跟着侯爷四处奔波了。”
霍危楼心道薄若幽往后并不会一直跟着她,可到底没说出口,只是道:“你精于医道,此乃她所不及,此番要验骨,你与她同验。”
明归澜叹了口气,“谨遵侯爷吩咐。”说着看向身后不远处立着的仆从,“抬我进去。”
话音落下,身后二人上前,抬着他的座椅进了门,明归澜又转动车轮,朝着放着白骨的长案靠近,霍危楼不置可否,对着霍轻泓招了招手,霍轻泓磨磨蹭蹭走到霍危楼身边,脑袋微垂,颇为规矩,霍危楼便道:“此番乃是公差,你若胡闹,立刻回京去。”
霍轻泓抬起头来,一脸苦相,“大哥,我只是惊讶那小美人竟会验尸,不曾胡闹……”
霍危楼听的眉头一拧,霍轻泓看他如此神色,眉心也是一跳,可他一脸茫然,根本不知自己何处说错话了。
霍危楼看着这个弟弟,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厢房。
厢房内,了凡和了觉还未答完话。
霍危楼一走,霍轻泓那双规矩了片刻的眸子便又一亮,他挑着眉头回正堂门口,屋内,明归澜已在和薄若幽说话,只听明归澜温和道:“姑娘,侯爷次次办案,皆为重案,他极少带不知根底之人验尸,此番带你同来,可见对你十分信任,你不必紧张,我虽通医理,可非说仵作之术,并不擅长,此番验尸验骨,还是以你为重。”
福公公站在门口笑道:“明公子家中乃是御医世家,他的父亲如今是太医院院正,他亦深得真传,年纪轻轻已是京中神医。”
明归澜失笑,“公公谬赞了。”
薄若幽听见御医世家几字神色微变,抬眸看明归澜,只见他容颜俊逸,眉眼温雅,尤其一双瞳色浅淡的眸子,远看疏离,近看之下,却觉其内仿若一泓清泉,看着你时,仿若春风拂面,薄若幽放松了几分,“通晓医理为验尸之重,民女资历浅薄,还请公子指点。”
明归澜笑开,“指点谈不上,我只盼你能替侯爷分忧解难,也令我免受些苦难。”见薄若幽眸色犹疑,他抬手拍了拍自己膝头,“我少时残疾,不利于行,但有舟车远行,爬山涉水,实在辛苦,偏侯爷有令,不敢违抗。”
话虽如此,却更见他与霍危楼十分熟稔才敢将此心明言,而他毫不避讳的提起自己双腿残疾,倒似豁然之人。
如此,薄若幽亦生坦然,“既是如此,民女验骨,公子在旁看着,若有不妥,指出便是。”
明归澜便温和笑开,“如此最好不过。”
霍轻泓眨了眨眼,靠的更近了,“看来你当真会验尸啊,也不听你多谦虚几句。”
此二人虽一个比一个身份尊贵,可一来二人与霍危楼关系匪浅,二来皆无跋扈恶意,薄若幽便也不过分谨慎,此刻便道:“民女不敢轻言验尸之术胜过天下仵作,却也花费不少心思钻研此道。”
因花费心思钻研,便成竹在胸,不畏验尸之难。如此,无论是面对世家神医,还是声名远播的别的仵作,她也有十足底气。而若一味谦虚退让,反倒是显得心虚作伪。
霍轻泓挑了挑眉头,“难怪大哥会将你带在身边啊……”
福公公笑道:“幽幽平日里瞧着脾性温柔淡泊,可在验尸之时,却颇有坚韧性格,若非精于此道,可做不到如此。”
明归澜笑道:“侯爷不喜狂傲无才之人,亦不喜有才却无勇之人,姑娘的性子,当真对了侯爷的胃口。”
薄若幽倒是未想这般多,听着右厢又响起审问之声,薄若幽道:“公子刚到,民女不若将昨夜验尸所得告知公子,免得耽误差事。”
明归澜笑意更深了,“侯爷还喜欢办差勤勉之人,侯爷对姑娘,定是十分满意的。”
薄若幽心想,今晨霍危楼便对他发了无名之火,满意倒有,却不可能是十分。
她既有此言,便当真不耽误功夫,明归澜虽未看尸体,她却还是悉数将昨夜验尸细则告知,听薄若幽验出这般多线索,明归澜神色严正一分,眼底更带出了两分欣赏,霍轻泓长身斜倚在门框上,渐渐地,身子站直了……
薄若幽继续道:“冯大人遇害之地已定了,可并未发现其他直接线索,侯爷今日便在问净空大师的两位入门弟子,只是这具骸骨到底是不是为净空大师,还是未知之数。”
薄若幽指着骸骨道:“此骸骨为男子所有,死者身量应当在五尺过半上下,死时应当在半百年岁,可只凭这些,并不能断定死者便是净空大师。”
霍轻泓忍不住问道:“如何知道他年岁半百的?”
薄若幽便道:“人随年岁增长,骨骼经脉皆会生出变化,年轻之时骨头生长,变化极多,到了四五十岁上下变化缓慢,却也并非不可判断,好比牙齿会磨损,骨头之中,耻骨等处更会生出明显变化,到了五十岁之后,耻骨结合面会有中间凹陷表面粗糙,变成表面光滑,且出现极小的孔洞,其后缘亦会变钝,前缘则尽数隆起,四周亦是如此……”
薄若幽说着,将摆在长案上的死者耻骨拿了起来,霍轻泓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薄若幽继续道:“如果是花甲之龄的死者,此处的孔洞会变大,成凹陷状,而其后缘之处会锐化许多。”
霍轻泓没听太懂,却觉薄若幽十分厉害,明归澜在旁道:“你对人之骨脉十分了解,可有人教你?”
寻常大夫多半只会开方给药,真正对人之骨脉十分了解者并不多,听薄若幽的意思,她主行仵作之术,而非医者,可她所说的这些,只有极珍贵的医家典籍之上才会记载,便是他,也是在十七岁之后才渐渐知道。
薄若幽便道:“义父曾教过。”
明归澜又问:“你义父?他可是名医?”
薄若幽摇了摇头,“义父也是仵作。”
明归澜略一思忖,“原来如此,想来你义父是极厉害的仵作。”
薄若幽不置可否,又说起了案子:“死者尸体如今只剩下一具白骨,骨头上除却两根肋骨是断的,其余处未见明显伤痕,眼下致死伤民女还判断不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死者死后,凶手手法残忍,将其肢解之后,才将尸块放入了金身尊者像中。”
“放入金身尊者像中?莫非……就是这座尊者像?”
霍轻泓指着屋内的佛像问,薄若幽点了点头。
霍轻泓面色顿时变了,来时便发觉屋内放着一尊佛像,见莲花座上生有裂纹,还以为是佛像损坏才将其闲置此处,却没想到这佛像竟是藏尸之处,他面色几变,终究还是道:“听说林昭也在寺中,我去找他好了——”
一直候在一旁的林槐失笑,“昭儿在藏经阁,世子令绣衣使带路便可。”
霍轻泓说走便走,跟着一个绣衣使便出了门。
明归澜笑道:“世子性子直率,姑娘你不必理会他。”
薄若幽颔首,心底却想,世子身份尊贵,她如何能不理?心念一转继续道:“此佛像塑于十年之前,民女推测,死者被害之时,当是佛像塑好一半之时,凶手肢解尸体,放入佛像之中,塑像之人未曾发现……又或者,在知道的情况之下,仍然将尸块彻底封死在佛像之中,这才使得这般多年,未曾让人发现。”
明归澜看着那尊佛像,薄若幽又道:“除此之外,佛像内还发现了些许衣物等物证,以及一颗佛珠,可要定论死者身份,还需从尸骨上寻到铁证。”
薄若幽一字一句,条理明晰,明归澜听完,望着薄若幽:“姑娘你当真经手许多案子?”
薄若幽犹豫一瞬,“也不算许多。”
明归澜微微一笑,忽然响起什么似的道:“还没有问你叫什么?”
“民女姓薄,名若幽。”薄若幽答道。
“若幽……”明归澜喃喃一声,忽而道:“你这名字,倒是让我想到一句诗……‘一袭幽色出凡尘’,倒是合了你的名字和你这个人。”
明归澜语声温文,可此言却是明明白白的夸赞,薄若幽微愣,“民女不敢当。”
……
了凡和了觉虽也能听到隔壁有低微说话声,却听不真切,而很快,二人发现主位上的霍危楼神色越来越沉凝,了觉刚说完当年净空大师失踪之后寺中境况,他便问:“所以你是说,如今的净明大师,很快便占了你师父的主持之位?”
了觉犹豫着,了凡却立刻道:“正是如此,不仅立刻占了师父的主持之位,还将小僧和两位师兄的管事僧之位,在两年之内全部撤销,最终,都变成了他自己的弟子。”
有人的而地方,便有权力之争,霍危楼对此言再明白不过,“除此之外呢?他可还做过别的事?”
虽神色不善,可霍危楼还是稳坐如山岳,了凡摇头,“别的没有,师叔和师父本为师兄弟,当年师父被太师祖选为主持,师叔便颇多不平,因此,还耽误了修道,后来师父出事,师叔也找过师父,可他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他迅速的往礼部递了折子,说法门寺不可一日无主持,再后来,他的主持之位便定了下来。”
了凡面露讥讽,“成了主持之后,师叔修炼佛法倒是用心许多。”
霍危楼又问:“所以你们觉得你们师父失踪,和他也有关系。”
了觉犹犹豫豫,了凡笃定道:“一定有关系,就算师叔不是凶手,他也是希望师父消失的人。”
霍危楼略一沉吟,“你二人亲历当年舍利大典,可还记得上年舍利大典之上还有何异常之事?”
舍利大典在十年之前,要记起十年前的细节颇为不易,了凡想了想道:“彼时小僧几人为师父座下弟子,多忙于带领寺内僧众排演祭祀诵经等事宜,倒也未发现有何异常,唯一的异常,便是舍利子失踪——”
霍危楼便道:“仔细说说,彼时舍利子如何迎出,又如何迎回,以及此间有哪些人经手,以及地宫诸门的钥匙在何人手中。”
了凡见霍危楼查问细致,又对武昭侯之威名略有耳闻,心知要想查清师父失踪缘故,只能靠他,便尽力回想,“舍利子寻常供奉在地宫之中,平日里地宫紧闭,绝不开启,地宫共有五道重门,钥匙皆在主持手中,历代传承,只有在三十年一次的大典上,才会用钥匙开启地宫。”
“舍利子为佛陀灵骨,一直装在五重宝函之中,此五重宝函,最内一层乃是装着舍利子的琉璃净瓶,之后依次是金棺,银椁,檀香木函,以及最外面的铜匣。将舍利子迎出,乃是在大典当日,小僧记得那日吉时乃是正午时分,因此,是正午时分,由师父亲手开了地宫重门,然后又亲手将铜匣请出。大殿礼台设在寺内大雄宝殿之前,将铜匣奉于大殿前礼台莲花座之上,便算迎出,接下来一整日都是法会大典,到了一更时分,再由师父亲手送回地宫。”
“此间铜匣一直不曾打开,且在众人视线之中,绝无丢失之机,可就在晚间,师父要将舍利子请回之时,他却忽然发现不对劲了,他说铜匣变轻了。”
此乃当年石破天惊之变故,了凡对此记忆尤深,“当时旁人看着还不知师父为何有此言,可师父说,早间铜匣是他捧出来的,他最是知道轻重,此刻铜匣是当真变轻了,当时陛下还在,得闻此言,立刻将师父召入殿中,并未令其他人知晓,见师父言辞切切,便令人将铜匣打了开,铜匣打开,又依次打开檀香木函和银椁,银椁一开,本该在里面的金棺却不见了……自然,放在金棺内的装着舍利子的琉璃净瓶也不见了。”
了凡叹了口气,“当时众人皆惊,陛下更立刻派人搜查,可毫无所获,而师父做为唯一一个捧过铜匣的人,当然会被怀疑,陛下甚至想给师父治罪,可念在师父乃得道高僧,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捧出铜匣,这才不曾立刻定罪,只是留了几位朝官在此追查,三日之后,师父却失踪了。”
“地宫钥匙在师父手中,于是有人说,是师父监守自盗,早就偷走了舍利子……可这怎么可能呢,开启地宫,动静不小,寺内必定会有人被惊动,便是师父,也不可能无声无息的开了地宫将舍利子带走……”
了凡神色沉痛,霍危楼眯了眯眸子,“那日,便未出现任何异常吗?”
了凡又想了想,这时,了觉道:“那日黄昏时分下过一场雨,如此可算异常?”
霍危楼定眸,“细细说来。”
了觉便道:“礼台未有任何遮挡,当时乃是四月盛春,黄昏时分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大抵只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铜匣不可能淋在雨中,于是,师父命人准备了一把大伞将铜匣盖住,当时的法事也因此停了片刻。”
这般一言,了凡也想起来了,“是的,的确下过一场小雨,不过时辰不长,小僧便一时忘记了。”
霍危楼狭眸,“当年那铜匣如今在何处?”
了凡又道:“在地宫里,这些年此事不可露与外,大家便都当做舍利子还在法门寺,那铜匣,自然也要摆回去做做样子的。”
“地宫的钥匙没有和你师父一起失踪?”
了凡摇头,“没有,这也是奇怪之处,师父当年失踪,身边一应物件皆未带走,若他当真是盗了舍利子逃走,如何也要带上几样物件维持生计才是。”
霍危楼略一沉吟,吩咐门外绣衣使,“去请净明大师来,让他将地宫钥匙带上,本侯要去地宫看看——”
了凡和了觉对视一眼,皆面生震动,地宫并非想开便能开的,也只有这位雷厉风行的武昭侯到了,才能使得动主持。
等待的功夫,霍危楼站起身出了门,他转而走到正堂门口,还未走近,便听屋内仍有言谈之声。
明归澜道:“此骨色也看不出中毒之状,而此断掉的两节肋骨,倒是有可能斜插入心脉致死。”
薄若幽接着说,“公子言之有理,只是肋骨断口平整,当为利器斩断,只凭此伤失血过多,也有可能致死,可能性太多,一时难有定数。”
霍危楼并未进门,见林槐迎上来,便吩咐他,“去查一查,当年净明得主持之位时,朝中在礼部和太常寺当值者为谁,经手之人又是谁。”
林槐点头应是,这时,屋内的说话声停了。
明归澜转着椅轮到门口,“侯爷问完了?”
霍危楼颔首,“稍后去地宫。”他看了一眼案上白骨,“如何?”
明归澜便道:“恭喜侯爷得了薄姑娘这样的仵作,我看她比我在行许多,不过尸骨之上线索不多,还需些功夫。”
霍危楼语声平静的道:“不急这一时半刻。”说着看向屋内,“稍后要去地宫看当年铜匣,薄若幽,你随本侯同去。”
薄若幽抬起头来,忙应了声,明归澜看看霍危楼,唇角微弯,“那我便留下验骨。”
霍危楼不置可否的颔首,待薄若幽出来,他便又开始用早上那般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薄若幽,薄若幽心底突突一跳,不明白自己又如何令他不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