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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眼前难解的局面,李长安头脑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但这个念头要成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还需得深入妖丛,详知事态。
所以,他接下来的第一步,便是再入潇水幻境——这个随时都可能喷发的火山。
…………
幻境。
俞家邸店。
风雨时疏时密。
院子中央,槐树的枝叶都稀疏了许多。
周边的藤萝反倒开得极盛,花色浓郁得好似熟过头掉在地上的果子,紫得似要滴脓,似要溶化,似要腐烂,被雨水一冲,整个院子都塞满了腻人的浓香。
“嚏。”
店家揉了把鼻子,把搬来的座凳在廊道挨个摆顺,又扯了条抹布——近来雨多天潮,座椅板凳老长霉斑——他做得细致,连背面木缝里的污垢都要清理干净。
但也没做多久。
“呜~”
城中四处突然响起一种怪异的号角声。
那号声既细密又挠耳,扫过四空,把飘斜的雨丝都拉扯得断断续续。
店家在号声中突兀僵住。
好半响。
才一个激灵醒来。
仿佛得了什么指令。
快步跑向大门,抄起了门旁的顶门棍。
天还没黑,竟就要关门歇业。
可门没来得及合上。
一只小牛皮的靴子就抢先迈进了门槛,紧接着,一个高大身影夹着一身水汽挤进了院子。
来者放下一个大竹箱,解下蓑衣与斗笠,背对着店家,露出一对明晃晃的大耳环,自顾自拍打着身上的泥水。
店家瞧他身材长大,不敢硬拦:“这位客人,实在对不住,小店歇业了。”
“开店还有把生意往外推的?”
来人声音清越,想来年岁不大,可转过脸来,却露出一嘴大胡子。
棕黄而卷曲。
细一看,高目深鼻。
这时节,来潇水的外地人还能为啥?
买酒呗。
这人八成是个胡商。
店家的腰杆顿时挺直许多。
“没法子,这是衙门的规定,近来宵禁得严,夜里一概不许出入,各家旅店商铺都得提早关门。再说了,小店已经客满,客人就是想住,也没房间啦。”
说完,店家作了个揖,把大门推开。
“我看客人还是趁着天色不算太晚,赶紧去别家……”
话没说完,一个明晃晃的银裸子就塞到了眼前。
店家不动声色把大门拉上,腰杆一塌。
跟变脸儿也似的。
“原来是贵客临门!里面请。”
胡商笑吟吟:“又有房间啦。”
“似您这种贵客,什么时候都得有客间。”
店家陪着笑,伸手去帮胡商拎行李,但胡商却一把将竹箱提在了自个儿手里,店家颇有眼力见儿,一点儿不漏尴尬,扭头去抓起了一边的斗笠与蓑衣,面不改色,领着胡商往廊道里去。
廊道上摆满了矮桌胡凳,不好下脚,那胡商不由奇道:
“这是个什么阵仗?”
店家在前引路:“客人既然来了潇水城,想必知道过几日就是酒神祭,五湖四海来的朋友多,我这小店里也沾光,住满了来买酒的豪客。偏偏这几日官府宵禁得严,不许夜里出入,我怕客人们夜里无聊,就约了几个姐儿在廊下唱曲儿解闷。”
“今儿上台的金铃儿可是有名堂的能说会唱,客人真是赶巧,有耳福啦。”
胡商对店家口里人美歌甜的金铃儿不置与否,反倒对宵禁更感兴趣。
“宵禁?这太平盛世?为何?凶犯?乱匪?还是说……”
胡商顿了顿,慢悠悠吞出一个词儿。
“妖怪。”
店家一下子立住了脚。
双眼霎时变得空洞,脖颈似在无意识的摆动。
空气似乎变得沉重,两人都没有言语,四周安静得古怪,除了“淅淅”的风雨,这家住满客人的邸店,竟在没有其他的声音。
许久。
直到胡商默默探向竹箱。
店家才倏忽“活”了回来。
“咱就一做小生意的本分人,哪儿知道衙门的事?您呀还是先与我来后院入住吧。”
“后院?”
没想,这下轮到胡商站住不走了。
他板起脸,眉毛连着胡子皱巴巴压下来。
“我可听说你这店子后院里安着驴马棚。怎么的?贵客还得挨着畜生睡?”
看在银子的份上,店家赶紧解释:
“客人你说笑了,隔着好几堵墙了,怎么能叫挨着?再说了,就算挨着,也是挨着我睡啊,今儿我住驴马棚。”
“什么个意思?”
“这不客满嘛,您住那间,是我自个儿腾出来的。”
“别,这多委屈你呀。”
“不委屈,来咱潇水的客人,走船的多,骑马驴的少,我家这驴马棚空大半个月了,干净着呢。”
店家极力劝解,可胡商还是不依。
“还是免了吧,哪有住店把主人家撵去睡草棚的。”
胡商四下打量,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间阖锁严实的客房上。
“我就住这间吧。”
店家吃了一惊,面露难色。“这间……”
“有人住?”
胡商又塞过来个银裸子。
“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把房间让给我。”
店家迟疑着接过银子,翻来覆去在手里攥了几把,最后竟是推了回来。
脸上挤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不瞒客人,那房其实没人住,就是有些……”他支支吾吾半响,“不干净。”
“不干净?”
瞧着对方没明白过来,店家一跺脚,凑过来,声音又小又急促。
“有鬼!”
胡商愣了愣,过后却是哈哈大笑:
“那不正好。”
“活人动静大、声音吵、汗味儿重,我呀就爱跟鬼睡一屋。”
…………
夹着雨丝的过堂风驱走室内沉闷。
店家把房间洒扫一遍,转头瞧见胡商还在打量墙壁。
那墙上,或大如铜钱或小如米粒的黑色斑点样污迹爬满了墙面,密密麻麻簇拥着,一眼望去,一如无数黑色的眼珠,一如蛀满墙面的虫洞,使人不寒而栗。
“近来雨水多,天气潮湿,四处多生有霉斑,这间屋子许久无人入住,霉斑难免多上一些。”
“客人若实在住不惯,不妨换间房?”
店家依旧孜孜不倦地试图让自个儿住驴棚,但见胡商没搭理的意思,便只好识趣告退。
才掩上门。
那胡商忽然伸手在墙上抹了一把。
理所当然,手上便沾满了黑色的霉污。
他再轻轻一捻。
那些霉污竟忽而褪色,腾起丝丝缕缕的黑气飘回了墙面,又汇成几点霉斑。
“没想怨气深积如此。”
室内响起一声感慨。
古怪的是,胡商的嘴一直紧闭,未曾开口,而房间里也不见有第二个人。
要是旁人听着,恐怕会立即联想起店家嘴里神神叨叨的话语——房中有鬼!
可胡商却半点不见惊惶,反而回应道:
“这一路看过来,四处都是这类被怨气侵蚀的现象,非但物件上有,连人身上也生了不少,只不过被幻境所惑,妖怪们视而不见罢了。”
虚空里的声音再度感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胡商点头:“这么大规模的怨气侵蚀,想来是几十年间,妖怪们潜意识里的怨恨日积月累攒下来的,以前被幻境掩盖住了而已。就算没我那一道风火雷,这股子怨恨也迟早会把幻境冲垮,要是再有个什么秉怨气而生的妖怪,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这话委实轻佻,但虚空中的声音显然也不正经,竟哈哈大笑:
“无妨,无妨,但凡忧愁怨怼皆可以酒消之,本神无一所有,唯有美酒万千!尽可倾江倒海,消这满城愁怨。”
对话到这儿,大伙也该听出来了。
虚空中的声音正是酒神。
当然。
不是他亲身潜入了幻境,他神力衰弱,活动范围仅在神像方圆几步之间,这只不过是种传音的手段,按他的说法,幻境是他亲眼看着建成的,多少能给李长安一点参详。
而胡商当然就是李长安了。
雷火之后,幻境里的时间线已然循环重置。
里头的人物,似邸店老板、阿梅、冯翀,甚至虞眉,多半已忘却了他的存在。
但于枚和百幻蝶肯定是把他记在骨子里的,要是不慎被两方发现,这俩一定会一边惊讶于道士生命力之顽强,一边调来猖兵或妖怪让他死个彻彻底底。
为小命计,道士这次潜入,一定得隐秘行事、改头换面。
而巧的是,俞真人创造幻境时,随性得很,塞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角色、物件,譬如擅长易容术的江洋大盗什么的。
所以李长安才能以这副模样在城内四蹿,但一路看过来,情形却让人诧异。
不是幻境的状况太坏,而是太好。
按原本的估计,幻境就算成了群妖相噬的地狱也不足为奇,但现实的状况是:除了一点“霉斑”,幻境依旧有序运行着,妖怪们仍然一边为幻境贡献精气,一边“无私”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不管眼下幻境为谁所控制,它对幻境的掌控一定比咱们预想中强得多。”李长安笑了笑,“这样也好,至少不必担心幻境突然解体,几万头妖怪到处流窜吃人。”
话声方落。
“哐。”
那是柜上一个陶壶突兀坠落,摔成碎片。
又有桌子上的烛台被一只无形的手举起,砸了过来。
李长安才侧身躲开,又有冷风在屋内低旋,风声里夹着模糊而怨毒的呓语呢喃。
道士没有理会这些怪像,随口和酒神攀谈着,走到了床边,俯身就从床底拖出了一个大箱子。
打开来。
祖师牌匾、雷神像、月盏还有黄纸、朱砂等零碎物件都在里面。
没错。
这间房就是李长安上次住的那一间,他这次来,主要就为试一试能否取回落下的东西。
结果喜人,东西一样不少。
李长安松了口气,旋即笑道:“还算乖觉。”
“毕竟是开过光的天庭正神的牌匾图画,藤妖和幻蝶心眼多,又有些见识,这关头,哪里敢随意处置?放些小把戏,弄个鬼屋藏起来,免得被其他妖怪撞见,倒也是个应急的聪明法子。”
酒神应和一句,话锋一转。
“局面虽看来平缓,实则依旧危机重重,行事还是要小心一些。”
李长安知道他说的是自个儿刚才出言刺激店家,让他险些妖变的事儿。毕竟一两个妖怪没啥威胁,但若惹来于枚或幻蝶的注意,那境地可就危险了。
道士点头:
“我自省得。”
他把东西收拾进竹箱里,邸店还是显眼了些,要另寻个隐秘地儿,也好再请下一道风火雷。
可收拾完,正要翻窗跑路。
却诧异瞧见,不知何时,窗外已然暴雨如注,仿若一道水墙将窗户封死,可如此大的雨,耳边听到的却仍是细雨的淅沥声。
眼中见到的与耳朵听到的,可谓天差地别。
道士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这么倒霉吧?!
刚道了声晦气,门外就传进店家的声音。
“晚宴开场了,席位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小心!”
酒神提醒。
“晓得。”
李长安推门而出。
霎时间。
一股子浓重的妖气便窜入鼻端。
果然。
从先前对店家的试探结果看,幻境虽明面上依旧运转有序,实则妖怪们随时都处在觉醒的边缘,只要一个足够的刺激,管他是老实的工人、精明的商贩、跋扈的无赖还是羞怯的少女,都会撕下外皮,变作那饿得发狂的妖怪!
道士目光投向四周,院子外,白茫茫天水相接,大雨如墙将邸店重重封锁,可院子里,却仍旧是斜风徐徐、细雨微微。
如此异常,正是妖魔觉醒作祟之像。
情况未明,道士不能胡乱出手,他循着店家指引,在自个儿的席位坐下。
冷眼瞧着,原本死寂的邸店,无人的廊道,被雨后蘑菇一样接连冒出的住客塞满。
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而正对大门的廊下,一个妆容素净的美人,唱词婉转。
“两情稠如蜜,愿奉心与肝。”